拍卖会尚未完全结束,但对苏烬而言,最重要的部分己经落幕。
她在一片交织着祝贺与探究的目光中,缓缓起身。身旁的助理秦知遥立刻上前一步,为她披上一件羚羊绒披肩,隔绝了中央空调那略显冰冷的风,也隔绝了那些不请自来的、试图攀附的视线。
“傅太太,恭喜您。”
“真是好魄力,五百万买一对袖扣,也只有傅家有这样的手笔。”
“不知那袖扣有何特别之处,可否让我们开开眼界?”
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苍蝇,嗡嗡作响。每张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但那笑容背后,是赤裸裸的好奇与算计。在云城,任何一笔超出常理的交易,都可能预示着权力版图的微小震动,或是某个秘密的冰山一角。
苏烬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的唇角维持着那抹温和而疏离的微笑,对所有问题,都只以一个微不可察的颔首作为回应。
优雅,是她最锋利的武器,也是她最坚固的牢笼。
它让她看起来无懈可击,也让她与这个世界之间,永远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距离。
秦知遥护着她,穿过人群,走向通往后台贵宾室的专属通道。那扇厚重的、镶着黄铜把手的门在她们面前打开,又在她们身后合上,瞬间将主会场那片浮华喧嚣的海洋,彻底关在了门外。
走廊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地毯也从张扬的酒红色,变成了沉静的深灰色。空气中那股由香水和酒精混合而成的甜腻气息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真实的、略带尘埃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
这里是盛宴的后台,是机器的心脏。墙壁上挂着的是消防栓和线路图,而不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偶尔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行色匆匆地走过,他们低着头,脚步轻快而无声,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疲惫,不敢多看这两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人一眼。
苏烬的内心,在木槌落下的那一刻所激起的短暂波澜,此刻己经重新归于平静。
那份复仇的快意,就像投入死海的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然后迅速被无边无际的虚无所吞噬。
她得到了那对袖扣,就像完成了一个既定的程序。然后呢?
她的灵魂依然干渴。
那是一种病态的、灼烧心脏的渴。仇恨的烈酒能暂时麻痹它,却无法根除它。她需要更强烈的刺激,需要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来填补那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就在她思绪纷乱的瞬间,前方不远处一扇标着“餐食准备间”的侧门,被人猛地从里面推开。
一个年轻的侍者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几乎是小跑着冲了出来。托盘上堆满了刚刚从宴会厅里撤下的、喝空了的香槟杯,杯壁上还挂着残余的酒渍。
他似乎急着去清洗区,没有注意到走廊里有人。
“小心!”秦知遥下意识地低呼一声,并伸手将苏烬往旁边拉了一下。
那个年轻人也听到了声音,猛地刹住脚步。因为惯性,他怀里的托盘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上面的酒杯相互碰撞,发出一连串清脆而危险的“叮当”声。
有那么一秒钟,所有杯子都像是要在下一刻轰然坠地。
但它们没有。
年轻人的手臂和手腕形成一个稳固的、充满力量的弧度,他用一个极其协调的、带着核心力量的下沉动作,稳住了整个托盘。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道闪电,却又流畅得如同经过千百次演练。
最终,所有的杯子都安然无恙。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后怕和浓浓的歉意,望向苏烬和秦知遥。
“对……对不起!我没看到……”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但很干净。
也就在那一刻,苏烬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他的脸上。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走廊昏暗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却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
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还带着大学校园里未曾被社会完全磨平的青涩。他穿着最普通的、浆洗得有些发白的侍者制服,黑色的马甲略显宽大,并不合身。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有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他的脸部轮廓很清俊,鼻梁高挺,嘴唇的形状很好看,抿着的时候带着一种倔强的意味。
很干净的一张脸。
但吸引苏烬的,不是这些。
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在菲利普拍卖行里,她见过了太多的眼睛。有贪婪的,有算计的,有谄媚的,有嫉妒的,有被欲望和酒精烧灼得浑浊不堪的……那些眼睛像是一潭潭被搅动了无数次的泥沼。
而眼前这双眼睛,却像山巅之上,一片尚未被任何人踏足过的、融化了的冰川湖。
清澈,澄净,倒映着头顶昏黄的灯光,那光芒在他眼底,不像欲望的火焰,反而像两颗遥远而孤独的星辰。
那双眼睛里有疲惫,有窘迫,有面对她们这种人时的局促与不安。但唯独没有的,是那些她早己看腻了的污浊。
在那双眼睛的深处,藏着一种未经雕琢的、近乎原始的生命力。像一棵在石缝里顽强生长出来的、带着露水的青草。
“砰。”
一声轻响。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苏烬的心底。
仿佛有什么东西,精准地、蛮横地,击中了她那片干涸荒芜的内心世界。
十年了。
她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了“纯粹”这个词的具象化。
她那份灼心之渴,在这一瞬间,找到了一个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源头。她不再渴望酒精,不再渴望复仇的短暂。
她渴望……眼前这个人。
这种渴望来得如此猛烈,如此不讲道理,以至于让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这不是一见钟情式的爱慕,更不是肉体的冲动。
那是一种更黑暗、更复杂的欲望。
像一个顶级收藏家,在逛遍了全世界所有顶级博物馆后,忽然在一个偏僻的乡下,看到了一块未经任何雕琢的、世间独一无二的璞玉。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赏。
是占有。
她想知道,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如果被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泥潭所污染,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这棵顽强的青草,被移植到她那个恒温恒湿、囚禁着无数珍稀植物的玻璃花房里,用金钱和欲望去浇灌,它会疯狂生长,还是会慢慢枯萎?
这个念头,像一根淬了剧毒的藤蔓,从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疯狂地滋生出来,瞬间便缠绕了她的整个心脏。
“没关系。”苏烬开口了,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甚至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温度,“你没有撞到我们。”
那个叫江澈的年轻人,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温和弄得更加不知所措。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还挡在路中间,连忙抱着托盘退到墙边,低下头,给她们让出一条路。
他不敢再看她。
苏烬的脚步再次移动起来,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黑色的丝绒裙摆,几乎是擦着他廉价的西裤裤脚而过。
在那交错的一刹那,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干净的皂香,混杂着他身上年轻人特有的、清爽的汗水的味道。
真实得……让她心悸。
秦知遥跟在她身后,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个依旧低着头的侍者,又看了一眼苏烬平静无波的侧脸。
她跟了苏烬五年,太了解她了。她知道,刚才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两人走进贵宾室。
客户经理早己等候多时,脸上堆着最职业的笑容。他将那个装着袖扣的黑色丝绒盒子,恭敬地捧到苏烬面前。
“傅太太,请您过目。”
苏烬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盒子。
盒子的分量很沉,承载着她十年的隐忍和仇恨。
她打开它,那对刻着乌鸦纹章的袖扣,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衬垫上,黑曜石的表面反射着冰冷的光。
这是她今晚的目标,是她复仇之路的第一块基石。
然而,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刚才那双清澈的、带着惊惶的眼眸。
价值五百万的仇恨信物,和一双不名一文的、属于一个贫穷服务生的眼睛。
哪一个……更让她感到兴奋?
苏烬缓缓合上盒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她的红唇,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微笑。
对她而言,究竟哪个,才是今晚真正的“拍品”?
……
同一时刻,云城傅家庄园,那间位于塔楼顶层、被改造成书房的房间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云城的璀璨夜景。
傅承渊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他没有去那场喧闹的拍卖会。对他而言,他本身就是规则,无需再用出席那种场合来证明什么。
他的面前,是一块巨大的、被分割成十六个画面的监控屏幕。
屏幕上,是菲利普拍卖行内部各个角落的实时画面,清晰度堪比电影。
他的目光在各个画面间切换,最终,停留在了后台贵宾室的那个画面上。他看到了苏烬接过袖扣的那一幕,他那张如古井般深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他的手指在触控板上轻轻滑动,调出了另一段刚刚录下的影像——正是苏烬与那个年轻侍者在走廊相遇的画面。
他将画面定格。
定格在苏烬的目光,牢牢锁住那个年轻人脸上的那一瞬间。
傅承渊看着屏幕上苏烬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瞬间燃起的、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惊艳与占有欲的奇异光芒。
良久。
他幽深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欣赏、嫉妒、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的阴冷。
他伸出手指,隔着屏幕,轻轻划过苏烬的脸颊轮廓。
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抚摸,眼神却冰冷得像是看着一件失控的藏品。
“苏正明……”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吐出了一个早己被时光掩埋的名字。
“你的女儿……真是越来越像你了……”
“一样的……不甘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