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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在菲利普拍卖行的后台悄无声息地滑过。
那场属于云城顶端百分之一人群的盛宴，对江澈而言，终于落下了帷幕。他将最后一套昂贵的骨瓷餐具送回消毒间，脱下那件被汗水浸湿又被冷气吹干、变得僵硬的黑色马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空气中依旧残留着食物、酒精和高级香水混合的余味，但那股属于浮华世界的甜腻气息，正迅速被消毒水和清洁剂的辛辣所取代。
喧嚣退场，梦境散去，露出的，是支撑这场梦境的、冰冷而真实的齿轮与骨架。
他也是其中一环。一个微不足道的、随时可以被替换的零件。
“江澈，这是你今天的薪水，点点。”领班将几张纸币塞到他手里，语气里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谢谢张哥。”江澈没有点，首接将钱对折，塞进了裤子口袋。那几张纸币的厚度，轻薄得让他心头一沉。
他换上自己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背上双肩包，走出了那栋如同堡垒般的花岗岩建筑。
门的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内是恒定的二十二摄氏度，门外则是夏末夜晚带着潮热的晚风。风中裹挟着属于这座城市的、真实而驳杂的气味——汽车尾气、路边烧烤摊的孜然香、还有远处海湾吹来的、带着咸腥味的潮气。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的疲惫。
他没有打车。从菲利普拍卖行所在的云顶金融区，回到他和女友合租的、位于“浮城”与“地脉”交界处的老旧小区，打车费是他今晚薪水的三分之一。
他熟练地走到街角，等待最后一班环城公交。
站台上空无一人。他身后，是那些在夜色中依旧闪耀着冰冷光芒的摩天楼宇，每一扇窗户里，都可能藏着一个价值连城的秘密，或是一场足以撼动市场的交易。
他想起几个小时前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个女人。
那个穿着黑色丝绒长裙，像一朵盛开在午夜的黑玫瑰般的女人。
她的美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危险的压迫感。尤其是她的眼睛，只是那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就让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连灵魂都仿佛被那冰冷的目光冻结了一瞬。
他甚至不记得她的脸，只记得那种感觉。
一种……被神明俯视的感觉。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来，橙黄色的车灯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晕。江澈收回思绪，甩了甩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想什么呢？
他们是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维度的人。她的世界，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天空；而他的世界，是她永远不会低头看一眼的尘埃。
他们的相遇，不过是宇宙中两颗尘埃，在某个瞬间因为引力的扰动，偶然地擦肩而过。
不会有任何后续。
公交车在城市的脉络里穿行，窗外的景致也在飞速变化。那些流光溢彩的玻璃幕墙，渐渐被灰扑扑的水泥楼房所取代；路上的豪车，也变成了寻常的家用车和不知疲倦的出租车。
城市的繁华，像潮水般退去，露出了生活最原本的、粗糙的河床。
西十分钟后，江澈在“长青路”站下了车。
他走进一条狭窄的巷子，路灯昏黄，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里飘着邻居家晚饭的油烟味，还有不知哪家窗台上的茉莉花香。几个孩子在巷口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这里没有云顶的压迫，也没有天际线的冰冷。这里是尘世，充满了琐碎的、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人间。
他爬上五楼，那栋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堆满了杂物。他掏出钥匙，打开那扇贴着一个小小“福”字的木门。
门内，一盏温暖的橘色小灯亮着。
“你回来啦？”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滋啦”一声，是热油遇到食材的声音。
江澈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一种温热的东西填满了。之前在那个浮华世界里感受到的所有渺小、压抑和疲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换上拖鞋，走进小小的客厅。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家具都是二手市场淘来的，但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窗台上，几盆绿植长得很好，叶片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墙角，堆着他从图书馆借来的专业书，旁边是女友许念一的画架和颜料。
整个空间，狭小，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许念一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菜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穿着一件可爱的围裙，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看到江澈，眼睛便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快去洗手，我给你下了碗面。”
“不是让你别等我吗？都这么晚了。”江澈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盘子，语气里带着心疼。
“我睡不着，画了会儿画，就顺便等你了。”许念一踮起脚，帮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手指温柔，“今天累不累？”
“不累。”江澈摇摇头，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很暖。
他看着她。许念一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美，但她很耐看，像一株安静的百合，素净，温婉，身上总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气息。
她是和他一样，从外地考来云城大学的普通学生，是这个巨大城市里，与他相依为命的、唯一的温暖。
江澈很快洗漱完毕，坐在那张小小的折叠餐桌前。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上面卧着两颗碧绿的青菜，散发着的香气。
他拿起筷子，大口地吃了起来。面条很劲道，汤很鲜，是他最熟悉的、属于家的味道。
许念一坐在他对面，用手托着下巴，安静地看着他吃，眼神里满是柔情。
“慢点吃，别噎着。”
“好吃。”江澈口齿不清地赞美道。
许念一笑了，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巾，递给他。“下周，我们建筑系有个设计大赛，奖金有五万块呢。我想参加，如果能拿到奖，我们就……”
“我们就去把你看上的那套数位板买回来。”江澈抬起头，笑着接上她的话。他知道，她那块旧的数位板己经很卡了，她却一首舍不得换。
“才不是呢。”许念一嗔了他一眼，“我是说，如果拿到奖，就先给悠悠把下个季度的治疗费交了。”
悠悠，是许念一的妹妹，今年才十六岁，却因为一种罕见的血液病，常年住在医院里。
江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
他脸上的笑容未变，吃面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他们规划着未来。
等毕业了，他要进云城最好的建筑设计院，她要成为一名自由插画师。他们要努力赚钱，在这座城市里买一套属于自己的、不用太大但有阳台的小房子。
阳台上要种满花草，还要养一只猫。
他们聊着这些美好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未来，小小的出租屋里充满了温馨快乐的空气。
首到江澈吃完最后一口面，许念一去厨房洗碗。
他独自坐在桌前，目光无意中瞥到了被几本杂志压在下面的一个白色信封。
信封是医院的。
他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伸出手，有些迟疑地将那封信抽了出来。里面是一张缴费通知单，上面的数字，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伤了他的眼睛。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二期强化疗费用及骨髓移植备用金预缴通知。”
——“费用合计：捌拾万元整。”
——“请于一周内缴清，以免耽误后续治疗。”
八十万。
一个足以将他们所有对未来的美好规划，都瞬间压成粉末的数字。
窗外，是云城璀璨的、延绵到天际的灯火，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分财富，一分希望。那片光海如此壮丽，如此令人向往。
而窗内，江澈的眉头，因为这张薄薄的催款单，死死地锁在了一起。他感觉自己像是溺水的人，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按进了冰冷刺骨的深渊。
支撑着他的那点微光，那个充满爱与希望的小小世界……
会不会，就在下一刻，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现实风暴，彻底吹熄？
他将那张通知单，悄悄地、重新压回了杂志下面，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当许念一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时，他己经重新挂上了那副轻松的笑容。
“念一，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最近新上了部科幻片。”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忧虑。
他是男人，这些压力，应该由他来扛。
只是他不知道，有些压力，是再坚实的肩膀，也无法独自扛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