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刺鼻的气味。
是消毒水试图掩盖病痛的徒劳,是药物挥之不去的苦涩,是人类在面对生老病死时,从皮肤毛孔里蒸腾出的、最原始的焦虑与恐惧。
江澈就坐在这条走廊尽头的一张冰冷的塑料长椅上。
他己经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从天色微明,到此刻人声鼎沸。
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石膏像。目光没有焦点,只是空洞地望着对面那面被灯光照得惨白的墙壁。墙壁上贴着一张宣传海报,海报上笑得无比灿烂的孩童,此刻在他眼中,也变成了一种无声的、残酷的讽刺。
半小时前,悠悠的主治医生,王主任,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王主任是个好人,一个五十多岁、头发己经半白的男人。他没有用任何冰冷的词汇,只是用一种近乎疲惫的、带着歉意的口吻,告诉他,悠悠的病情不能再等了,强化疗的窗口期非常宝贵,如果错过了,后续的骨髓移植成功率会大大降低。
“小江,”王主任摘下眼镜,揉着酸胀的眉心,“我知道你们困难。但是医院……医院也有自己的规定。费用,不能再拖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扎进江澈的神经里。
他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到这张长椅上的。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腿里像是被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要陷入地里。
他输了。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放下了所有尊严,最终还是没能跑赢时间。
他该怎么办?
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上是他和许念一的合影。照片里,他们在学校的樱花树下,笑得灿烂又无忧无虑。那是去年的春天,那时候的他们,还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拥有一切。
他用指腹轻轻着屏幕上许念一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能将他撕裂的痛苦和愧疚。
他要怎么去告诉她?
告诉她,他是个废物。他连自己最爱的人的妹妹都救不了。他给不了她任何未来,只能给她无尽的拖累和绝望。
或许……他应该放手。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猛地从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里钻了出来。
或许,他应该离开她。让她去找一个更好的人,一个有能力为她撑起一片天的人。而不是像他这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跟着自己一起,沉入这片名为现实的、不见底的泥潭。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手掌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周围人来人往的嘈杂声,护士站传来的叫号声,远处病房里传来的压抑的哭声……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那沉重而绝望的呼吸。
就在这时。
一阵极有规律的、清脆的“嗒、嗒、嗒”声,由远及近,穿透了周遭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那不是医院里护士们那种匆忙而柔软的脚步声,也不是病人家属那种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
那是高跟鞋踩在光洁的油地毡上发出的声音。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像精准的节拍器,每一下,都敲在人心最脆弱的鼓点上。
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一股极淡的、却极具侵略性的香气。
不是医院里任何一种花香或香水味。那味道冷冽而清幽,像雪山之巅的一株孤兰,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罂粟般的危险的甜。
这股香气,瞬间冲散了空气中那股沉闷的消毒水味,也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江澈那自我封闭的绝望气泡。
他缓缓地、有些迟钝地,抬起了头。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苏烬。
那个在菲利普拍卖行后台,只用一个眼神就让他感到周身冰冷的女人。
她就站在他面前,不过三步之遥。
她今天没有穿那件如同午夜般深沉的黑色丝绒长裙。她换上了一套剪裁利落的白色香奈儿套装,纯净的白色,衬得她的皮肤愈发像上好的冷瓷。她没有戴任何多余的首饰,只是手腕上戴着一只宝格丽的蛇形腕表,那条金色的灵蛇,仿佛有生命一般,盘绕在她的皓腕上,蛇首的眼眸是两点细小的祖母绿,正闪烁着幽冷的光。
她没有化妆,或者说,化了那种最高明的、看不出任何痕迹的裸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一本顶级时尚杂志的封面上走下来。
她与这个充满了病痛、焦虑和死亡气息的医院走廊,格格不入。
她不属于这里。
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对这个绝望之地的冒犯。就好像在一幅描绘人间地狱的灰暗油画上,忽然被上帝滴上了一滴纯净、耀眼,却又无比冰冷的金色颜料。
江澈的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完全空白的。
他无法理解。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烬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目光,依旧是那么平静,那么居高临下,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而不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看着他那因为熬夜和焦虑而泛红的眼眶,看着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球,看着他那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双手,看着他脚上那双己经开了胶的廉价球鞋。
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手术刀,一寸一寸地,剖开他所有的伪装,将他内心深处那份最狼狈、最不堪的绝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江澈下意识地想要躲闪,想要逃离。
在这种状态下被她看到,比当众被剥光了衣服,还要让他感到羞耻。
但他动不了。
她的气场,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你好像……遇到了麻烦。”
苏烬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轻易地就压过了走廊里所有的杂音。
江澈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麻烦?
这个词太轻了。
他此刻面对的,是足以将他整个人生都彻底吞噬的、名为绝望的深渊。
苏烬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
她的高跟鞋,踩在了从窗户投射进来的、那片分割了光明与阴影的光斑上。
她站在光里,而他,坐在影中。
她伸出手,动作缓慢而优雅。她的手指纤长而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上面涂着一层透明的、带着健康光泽的护甲油。
那只手,美得像一件艺术品。
江澈看到,那只手从她随身携带的爱马仕铂金包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卡片。
一张纯黑色的卡片。
卡片的材质很特别,不是普通的纸,而是一种带着磨砂质感的、分量很沉的特殊材质。
苏烬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张卡片,递到了江澈的面前。
江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张卡片上。
卡片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公司,没有头衔,没有地址。
只有一行用烫金工艺印上去的、龙飞凤舞的艺术签名——
苏烬。
以及签名下方,一串同样是烫金的、简洁的电话号码。
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这张名片,嚣张得……近乎傲慢。它仿佛在说,拥有它的人,根本不需要任何前缀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她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切。
“也许,”苏烬的声音再次响起,像魔鬼的低语,带着致命的诱惑,“我能帮你。”
那一瞬间,江澈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帮他?
她为什么要帮他?
他们之间,不过是一面之缘。不,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差点撞到她的服务生。
她凭什么帮他?她又能怎么帮他?
无数的疑问,像潮水般涌上他的脑海。但他来不及思考任何一个。
因为,这张黑色的卡片,就像是来自深渊的、唯一的橄榄枝。
是毒药,但也可能是……唯一的解药。
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看着那张卡片,又抬起头,看向苏烬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但这一次,在那平静的湖面下,他似乎看到了一丝极淡的、玩味的笑意。
像一个布下了完美陷阱的猎人,在欣赏着猎物最后挣扎的表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最终,江澈缓缓地,伸出了自己那只同样在颤抖的手。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张卡片。
卡片是冰凉的,带着一丝属于她的、清冷的香气。
但当他的手指,真正握住那张卡片时,他却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那张纯黑的卡片,躺在他颤抖的手心,仿佛有千斤重。
他会拨通这个电话,与魔鬼做交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