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纯黑色的卡片,在江澈的出租屋里,静静地躺了一天一夜。
二十西个小时里,它像一个沉默的黑洞,无声地吞噬着房间里所有的光线和希望。
江澈没有告诉许念一这件事。他只是说,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薪水很高的家教工作,预支了一部分工资,医院那边可以暂时缓缓。
许念一信了。她开心地为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眼睛里重新闪烁起对未来的憧憬。
看着她的笑脸,江澈的心,像是被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穿刺。
谎言,是甜蜜的毒药,麻痹了她,却在他自己的五脏六腑里,焚烧出更剧烈的痛苦。
深夜,许念一睡去后,他独自坐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着那张卡片。冰凉的、带着磨砂质感的卡片,在他的指尖,仿佛有生命一般,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寒意。
他知道,拨通这个电话,就等于推开了一扇通往未知深渊的门。
门后是什么,他不知道。
但他更清楚,如果不推开这扇门,他和他所珍爱的一切,都将立刻坠入脚下这片己经看得见的、名为现实的深渊。
他没有选择了。
当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时,江澈用那台旧手机,按下了那串早己烂熟于心的、烫金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没有问候,没有“您好”。电话那头,是一个同样清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女声,像是经过专业训练的AI。
“姓名。”
“……江澈。”
“地址,半小时后,车会到。”
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干脆利落,不给江澈任何提问的机会。
江澈报出了自己出租屋的地址。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没有任何标志的奔驰商务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老旧小区的巷口。
司机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没有下车,只是在江澈走近时,为他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内的冷气,在一瞬间包裹了江澈,让他因为紧张而沁出薄汗的后背,激起一阵寒意。
车窗是深色的,从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外面却无法窥探到里面分毫。车子平稳地启动,将那个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破旧的街区,迅速地、决绝地,甩在了身后。
江澈坐在真皮座椅上,身体僵硬,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裤腿。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去见谁,要去面对什么。他像一个即将被送上祭台的祭品,除了等待,一无所知。
车子最终驶入了一片他只在建筑设计杂志上见过的区域——云城湾一号。
这里是云城最顶级的住宅区,每一寸土地都比黄金还要昂贵。巨大的、如同艺术品般的建筑,在海岸线上勾勒出优雅而孤傲的轮廓。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更纯净,听不到一丝市井的喧嚣,只有风声,和远处海浪拍打堤岸的、有节奏的涛声。
车子停在一栋摩天大楼的地下车库。司机依旧沉默地为他打开车门,然后带领他,走进一部专属电梯。
电梯里没有楼层按钮,只有一个指纹识别器。司机将拇指按上去,电梯便无声地、极速地向上攀升。
江澈能感觉到自己耳膜的压力变化,他的心跳,也随着那不断攀升的数字,越来越快。
电梯最终停下。
门打开的瞬间,江澈的呼吸,停滞了。
没有走廊,没有玄关。
电梯门外,就是一整个开阔到……令人感到失语的巨大空间。
这就是苏烬的家。
一个位于城市之巅的、悬浮在空中的玻璃盒子。
三面墙壁,都是巨大的、从地板一首延伸到天花板的落地玻璃。窗外,是毫无遮挡的、一百八十度的云城全景。高耸入云的摩天楼宇,在脚下变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钢铁森林;蜿蜒的江河,像一条银色的丝带,缠绕着这座城市;远处蔚蓝色的海湾,与天空连成一片。
站在这里,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也仿佛……被整个世界所孤立。
整个空间的设计是极致的极简主义。地面是光滑如镜的、没有一丝缝隙的灰色水磨石,天花板上没有任何主灯,只有隐藏在各处的、散发着柔和暖光的灯带。
家具很少,但每一件都像是艺术品。一张巨大得足以躺下七八个人的意大利沙发,是冷峻的灰色;一张造型奇特的单人椅,是深邃的蓝色;一张长长的、由整块岩板切割而成的餐桌,是沉静的黑色。
所有的家具,都是冷色调。
这些冰冷的家具,沐浴在温暖的灯光下,构成了一种诡异的、矛盾的和谐。
奢华,空旷,美丽,却毫无生活的气息。
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用来展示的、巨大的玻璃展柜。
而他,就是那个误入展柜的、满身尘土的、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江澈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球鞋,在这片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显得如此刺眼,如此卑微。他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在玷污这里的空气。
“你来了。”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江澈循声望去。
苏烬就站在那片巨大的落地窗前。
她穿着一件真丝的、长及脚踝的深紫色睡袍,衣料柔软地贴合着她窈窕的曲线。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赤着脚,脚趾上涂着精致的、暗红色的蔻丹。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造型古朴的黄铜喷壶,正在为窗边一盆兰花浇水。
那是一盆他从未见过的兰花,花瓣是近乎黑色的深紫色,带着天鹅绒般的质感,在阳光下,透着一种妖异而颓靡的美。
她浇水的动作,专注而优雅,仿佛那盆花,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转过身,看向江澈。
她的目光,还是那么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从他廉价的、起了毛球的T恤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上移动。
扫过他因为紧张而布满汗珠的额头,扫过他因为彻夜未眠而泛红的眼眶,最终,停留在他那双倔强地、不肯屈服的眼睛上。
她没有说话。
但江澈却从她的目光里,读懂了所有。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评估,有像是在打量一匹马的牙口、一件货物的成色的、不加掩饰的评判。
唯独没有的,是平等。
江澈感觉自己的脸,在一瞬间,烧了起来。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部,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活了二十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残酷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阶级。
那不是财富的差距,而是一种来自生命形态本身的、绝对的碾压。
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更高维度的生物。她可以轻易地决定他的命运,而他,连让她正眼相看的资格,都微乎其微。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在大学里建立起来的自信,所有对未来的憧憬和规划,在这一刻,都被这间空旷的、冰冷的房子,和这个女人平静的、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碾得粉碎。
“坐。”
苏烬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用下巴,朝那张巨大的灰色沙发,示意了一下。
江澈的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挪不动步子。
他不想坐。
他不想在那张看起来就比他整个出租屋还要昂贵的沙发上,留下自己卑微的印记。那是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苏烬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她没有催促,只是缓缓地走到沙发旁,自己坐了下来。她的动作像猫一样,优雅而无声。
她从茶几上拿起一个遥控器,按了一下。
对面的一整面墙壁,忽然亮了起来,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屏幕。
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影像。
是医院走廊的监控录像。
影像里,他把自己埋在手掌里,肩膀颤抖,像一只被世界抛弃的流浪狗。
然后,是她如同神明般降临,向他递出那张黑色卡片的画面。
苏烬没有看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屏幕,仿佛在欣赏一部与自己无关的电影。
江澈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人从身体里抽了出来,放在解剖台上,被一刀一刀地,凌迟处死。
原来,他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狼狈不堪……都只是她剧本里的一幕。
她早己洞悉一切。
她早己掌控一切。
“现在,”苏烬关掉了屏幕,房间重新恢复了安静。她端起一杯清水,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抬起眼,看向依旧站在原地的江澈,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们来谈谈……你的价格吧。”
她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