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塞尔学院的图书馆,像是一头用花岗岩和黑檀木筑成的、陷入永恒沉睡的巨兽。
空气里有种独特的味道,是百万册古籍缓慢腐朽的气息,混合着皮革装订条的油鞣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遗忘的时光的味道。这里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在光柱里的声音,高耸的穹顶让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下意识地放轻脚步,仿佛生怕惊扰了沉睡在这里的无数亡魂。
纪宸喜欢这里。这里没有芬格尔的废话,没有路明非的衰气,更没有昂热那种能把骨头都点燃的疯狂。这里只有知识,冰冷的、沉默的、绝对公平的知识。
他正站在“龙族谱系学·青铜与火”分区的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排烫金的书脊。《夏史拾遗·青铜篇》、《淮南子·地形训勘误》、《山海经异闻录·烛龙考》。
他的目标很明确,三峡,水下青铜城,初代青铜与火之王的尼伯龙根。这是路明非的宿命之战,也是他必须拿下的、在这盘棋上落下的第一颗关键棋子。
书架的另一头,传来翻动羊皮纸时特有的、沙哑的摩擦声。
纪宸的动作没有停顿,但他知道,那里有人。一个和他一样,在寻找着什么的,孤独的幽灵。
楚子航。
这是他们这周第三次在这里相遇了。从“炼金矩阵”到“高危言灵”,再到今天,他们像两头在同一片领地里巡视的孤狼,彼此都嗅到了对方身上那股同类的、危险的气息,却又都保持着克制与距离。
今天,他们又一次被无形的命运丝线,牵引到了同一个坐标点。
楚子航似乎也察觉到了纪宸的存在。他翻阅资料的动作停顿了零点几秒,然后又恢复了原有的节奏。他没有抬头,没有侧目,只是他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冷冽了一些。
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这是我的猎场。
纪宸没有理会这种宣告。他抽出那本厚重的《淮南子·地形训勘误》,走到不远处一张空着的巨大阅览桌前坐下。
他的对面,隔着两张空桌,就是楚子航。楚子航面前摊开的,是一张巨大的、用防水材料复制的长江古河道勘探图,夏代版本。他一手按着地图,另一手拿着一支极细的自动铅笔,正在地图的某个区域,进行着某种复杂的坐标演算。
他很专注,眉头紧锁,整个人像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所有的锋芒都收敛于笔尖那一点。
时间在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中流逝。
一个小时后,楚子航停下了笔。他看着自己标注出的那片区域,那双被刘海遮住的眼睛里,流露出极淡的困惑。不对。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里,所有的逻辑推演都完美无缺,但最终得出的坐标范围,还是太大了。像是在一片方圆十公里的水域里寻找一个针眼。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某个数据被污染了?还是某条线索本身就是陷阱?
图书馆里的光线开始变得昏黄,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花窗玻璃,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如同水下摇曳的水草。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在他的桌前停下。是纪宸,他端着那本己经看完的《淮南子》,像是准备去还书,只是路过了这里。
他没有看楚子航,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张古老的地图上。
“夏、商、周,三代观星台所用的圭表和漏刻,并非同一制式。”纪宸的声音很平淡,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里的死寂。
楚子航的身体僵住了。
“你现在用的坐标系,参照的是现代天文数据库反推出的周代星图。”纪宸的指尖,没有触碰地图,只是在地图上方一寸的空气中,轻轻划过一道轨迹,“但这张图的绘制者,用的是夏代的星象记录。那个时候,北极星不是勾陈一,而是天枢。”
纪宸的手指停下了。
“恒星自行运动,一千年的时间,足以造成1.7度的观测偏差。在地表,这个偏差会被放大到数公里。”
楚子航猛地抬起头。他那双总是覆盖着冰霜的眼睛,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暴露在空气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冷漠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点燃的火焰的情绪。
他引以为傲的逻辑,他废寝忘食建立起来的整个推演模型,被眼前这个人用三句话,轻描淡写地,从最根基的地方,彻底击碎。然后,又为他指出了一个全新的、正确的方向。
纪宸的食指,终于落下了。没有落在楚子航标注的那片区域,而是落在了那片区域东南方,一个毫不起眼的山体断层标记上。
指尖和冰凉的地图纸面接触,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这里。”纪宸说,“以夏代的天枢星为基点,重新进行水文动力学和地质结构演算。你会发现,只有这里的岩层结构,能够在千年不变的江水冲刷下,维持一个稳固的、可以容纳‘门’存在的空间。真正的入口,在这里。”
说完,纪宸收回了手,拿起自己的书,转身,走向书架。
阅览桌前,只剩下楚子航一个人。他的大脑在以一种超高速运转。天枢、恒星自行、1.7度偏差、岩层结构……一秒钟后,一个全新的、唯一的、精确到米级的坐标点,在他的脑中生成。完美。逻辑上完美无缺。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纪宸的背影。那个少年己经把书放回了原位,正不紧不慢地朝着图书馆大门走去。
但楚子航知道,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那不是一个学生。那是一个……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甚至在某些领域,比他站得更高的,同类。
楚子航没有任何犹豫。他迅速地将桌上的地图和文具收进自己的背包,站起身,迈开长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图书馆厚重的橡木大门外,天色己经完全暗了下来。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动着广场上的白蜡树叶,沙沙作响。
纪宸刚走下台阶。
“等一下。”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纪宸停下脚步,转过身。楚子航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夜色模糊了他脸上的轮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寒冷的星辰。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结果就是一切。
“你查这些,是为了什么?”楚子航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审视,“学分,还是校董会的荣誉?”
纪宸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回答:“为了让该活下来的人,活下来。”
楚子航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尘封的开关。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走下台阶,递到纪宸面前。
“青铜与火之王,必须由我来斩杀。”楚子航看着纪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不是商量,不是请求,而是一个关于他自身存在意义的,最根本的陈述。
“我需要一个搭档。”他补充道,“一个能看懂地图,并且……知道为何而战的人。”
纪宸接过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入手微凉。他知道,这是一份来自学院最锋利、最孤高的那把刀的,并肩作战的盟约。
“好。”纪宸说。
他把纸条收进口袋,转身,汇入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楚子航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许久没有动。他的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紧紧地握着。
那里面,藏着他的村雨。
今夜,刀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