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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火车车厢里，林小满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感受着铁轨传来的规律震动。
手机屏幕亮起，是父亲发来的消息：“出站口等你。”
林小满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只回了一个“嗯”字。
火车进站时的刹车声将她拉回现实。站台上，父亲林河的身影比记忆中佝偻了许多，正踮着脚在人群中张望。当他们的视线相遇时，父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宝贝女儿！”
林父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抢过她手中的行李。林小满注意到父亲的腰是斜着的——那是常年开车落下的职业病。
“爸，我自己来吧。”
林父没应，“其实不用专门回来。”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欣喜，又夹杂着某种林小满熟悉的歉疚，“你姑妈来帮忙了，你妈恢复得不错。”
“公司正好有假期。”她撒了个谎，没提其他。她下意识摸了摸包里给父亲新买的护腰，“爸，你试试这个。”
“好嘞，不愧是爸的贴心小棉袄。”
说实话，林小满并不喜欢这个形容。
为什么男孩，就不能是。
去医院的出租车上，父亲絮絮叨叨说着邻里琐事，林小满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掠过窗外熟悉的街景。五金店、小超市、她高中时常去的奶茶店……一切都没变，却又好像全变了。
“到了。”父亲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芜市医院灰白色的住院大楼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冷清。
还没走到病房门口，林小满就听见母亲洪亮的声音：“我女儿在城里大公司做设计师，这次手术钱都是她出的！”
这语气她太熟悉了——小时候考了第一名，爷爷向邻居炫耀时就是这种扬着调子的腔调。
推开门，她看见母亲半靠在病床上，正眉飞色舞地和临床阿姨聊天。手术后的母亲瘦了一圈，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但精神却出奇地好。见到她进来，母亲眼睛一亮，随即又刻意板起脸：
“不是说工作忙吗？跑回来干什么？”
临床阿姨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出去了。林小满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正好休假。”她又重复了一遍，伸手整理母亲额前散乱的头发。母亲的手突然覆上来，掌心粗糙的茧子刮得她皮肤微微发疼。
“你爸是不是又跟你哭穷了？”母亲压低声音，瞪了刚停好车进来的父亲一眼，“别听他瞎说……”
“妈，没有。”她挤出一个笑容。
母亲狐疑地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明显消瘦的脸颊上停留了几秒，最终叹了口气：“在海市，有什么不开心的，就跟妈说。”
“别逞强。”
“好。”
下午父亲要工作，吃过午饭便走了。
姑妈来换班时，林小满借口去买水果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医院门口的水果摊前，她盯着那些标价离谱的进口水果发呆——在海市，这些不过是她招待客户时的标配，但在这里，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足以让普通病人家属却步。
林小满走开了，去到另一处地方。
华而不实的水果，她和母亲都不喜欢。
“姑娘，买点苹果吧，本地产的，甜着呢。”摊主热情地招呼她。林小满摇摇头，最终选了一袋母亲最爱吃的蜜桔。
回到病房时，母亲己经睡着了。姑妈也走了。
林小满轻手轻脚地放下水果，目光扫过母亲放在被子外的手——那双手关节粗大，指节处有常年劳作留下的变形，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染料痕迹。
时至今日，林小满也很难想象，一双手，最多也就两双——父母那么点工资，还能养大他们。
该多亏待自己啊。
夜色渐深，病房里的灯一盏盏熄灭。林小满靠在陪护椅上，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和远处护士站的低声交谈。
“满啊……”母亲突然出声，吓得林小满一个激灵。
“怎么醒了？要喝水吗？”林小满连忙起身。
“妈这些年……其实有件事没告诉你。”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般在林小满耳边炸响。
林小满僵在原地，某种不祥的预感爬上脊背。
“当年纺织厂裁员，不是我自愿离职的。”
“领导说‘你女儿都研究生毕业了，回家享福吧’……”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其实我知道，是厂长侄女想要我的岗位……”
厂长的侄女？姓周。
林小满心头一顿，“妈你别多想，等我再攒点钱，给你买大房子。”她麻木地许诺，其实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那是她从小的愿望，也是爷爷奶奶在她幼时反复提及的愿望——“其他人都在城里买房了，我们也要在城里买房子。”
不挣口气，挣面子。不过这个期待不是对她，是对她弟。在他们所有人眼里，女孩不需要买房，男孩才需要。
“傻孩子。”母亲打断她，“别这样说。”
“谁说非得攒钱买房子。”
“别人给你贴的标签，你得自己撕下来。”
撕下来？
林小满愣住，呼吸一滞。
给她贴过最多标签的人，除了她在乎的那几个人，还能有谁呢？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浓烈刺鼻。她定定地望着母亲的脸——这张脸和记忆中拿着藤条的女人重叠在一起，又渐渐分离。
这么多年了，连最固执的母亲也变了。可这句话若是早十年说出来，她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回忆里，那个时候的林小满天真果敢、浪漫热忱：
十二岁的夏天，她和同学去后山露营，换来母亲劈头盖脸的指责和整整一小时的洗衣板；十西岁生日那天，她套着游泳圈在村口池塘扑腾，第二天就发现游泳圈被剪成碎片；十六岁那年，她独自骑车去县城买书，几天后自行车就被铁链锁在了储物间；二十岁那年，她帮助了一个人，却换来父母的一句“别多管闲事”。
还有那些奖状。她曾经那么虔诚地把奖状铺在饭桌上，像献宝一样期待父母的一个微笑。可父亲永远只是扫一眼，说“年级第一还差不多”。后来她真的考了年级第一，得到的却是“别骄傲，市里排名呢？”
安全、懂事、乖巧、努力……这些标签像一道道金线，把她捆成了长辈们想要的木偶。他们用这样的教育确实培养出了一个985高材生，却难以复刻另一个。
林小满忽然轻笑一声。她想起此前李婷眼中跳动的火焰。那个瞬间她竟然有些羡慕——少年心气，不可再生。但李婷，或许还有。
撕掉标签。
如今，却又让她撕掉标签吗？
呵。
“为什么要撕呢？”林小满缓缓抬头，嘴角挂着完美的弧度，眼神冰冷，“我成为我自己，不论何种手段。”
她看见母亲瞳孔猛地收缩。
截止到目前，她的母亲似乎对自己亲手打造的作品，一无所知。
沉默在母女之间蔓延，像一床浸了水的棉被，最终被母亲一声叹息打破：“你弟弟，在海市，都好吗？”
“嗯，包吃包住，宿舍条件比我大学时好多了。”林小满接受了话题的转变，又像完成任务似的补充道：“不会影响学习。”
……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林小满突然僵住，仿佛听见二十年前的父母在耳边重复同样的话。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她看见自己倒映在病房窗玻璃上的脸——竟与当年训诫她的父母有几分相似。
但随即她又挺首了脊背。这有什么错？不都是为了弟弟好吗？
不……不对，她林小满和父母怎么会一样？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又一片枯叶飘落在窗台上。
还是……不一样的。
她不会为了所谓的“安全”、“学业”折断弟弟的翅膀，将他锁在家里，变成一个只会读书的“鸵鸟”。
“实习不耽误功课，但毕竟人生地不熟，会不会有些危险？”这熟悉的担忧让林小满胸口发闷。当初错失国外交换生机会，一部分原因就是父母说的“出国太危险”。
“妈，”林小满不再回避，“世界很大。”
简单的西个字，包含了太多未能说出口的话。她多希望二十年前有人对她说这句话。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打断了她翻涌的思绪。是李婷发来的消息：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