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太学青瓦灰墙,古树参天,书声琅琅如恒定的潮音。陈安之挟着几卷新印的书从书肆出来,秋日暖阳斜照在他半旧青衫上,晕出温润光泽。他脚步从容,嘴角含笑——新得的《孙子兵法》注疏颇有见地,太学府库又刚进了一批孤本碑拓,一切都令人神清气爽,几乎忘记这乱世的边缘。
“……安之兄,安之兄!”声音压得低而急促。陈安之回头,见一瘦长身影从青石路侧的古槐阴影中闪出,是杨慎,青衫褶皱,面色却显红扑,袖口沾染着几点墨污,手中一张薄纸却紧捏如铁。
“杨兄,”陈安之微笑应答,“何事如此神秘?”
杨慎谨慎地左右环顾,才压低声音:“昨夜……在城隍庙檐下听雨独酌,竟遇一老和尚挂单,赠我此诗。”他展开那张洇着暗黄水渍的粗纸,字歪扭粗粝如钝刀刻石:“九重宫阙翻墨色,草莽潜龙起豫章。刀兵本是人间劫,一斛珠泪换一仓粮……”一股无形的寒意骤然逼近,陈安之颈后汗毛竖起,似乎铁剑铮然欲鸣!杨慎己飞快将纸揉成一团,塞入袖中,脸色有些苍白:“谶言……安之兄听过便罢,只恐灾祸自天而降!”
那“粮”字如针扎入心尖。陈安之抬眼望向杨慎,目光深潭般平静包容,却有星火在幽邃处一闪,只颔首温言:“非常之语,飘风过耳。杨兄赤诚如旧,然今日之事,不过一醉僧呓语耳。”他语调安稳,驱散杨慎眼中惊悸。
两人并肩穿过热闹街市。两旁食肆飘香,绸缎流霞,戏班子锣鼓喧嚣引得人群聚涌,一派浮世繁华——但这脆弱的幕布后,是地气燥灼翻涌的焦渴。行至城中干道石桥旁,恰遇人聚散,杨慎口中那位破落宗室子弟刘季正灰头土脸挤出人堆,袖边竟沾着几点新鲜血痕!围观议论嗡嗡灌耳:
“竟敢抢陈记粮食!活腻了?”
“掌柜的都磕头求了,刘爷仗义!”
“抢粮?谁家短了这口吃食,要这般撕破脸……”
刘季揉着青肿眼窝挤出人群,骂骂咧咧走近:“妈的,抢粮!城东李二,孤儿寡母断炊三日!那陈记囤积居奇,米价翻了三番,油盐不进!”
陈安之眉头一蹙,未及细问,街市那头忽起骚动,马蹄卷土如闷雷滚来!人群骇然散开。十余骑疾驰而至,当先小吏歪戴方巾满面油光,官服斜敞襟口,扯着破锣嗓子吼:
“奉刺史大人钧令!京中急调军粮,全城按册抽征,抗命者同叛逆论处!各家粮栈即刻封闭,一粒粟也不许私卖!开仓!”
话音未落,几个青皮皂隶撞开人群恶狼般扑向就近几家粮铺,拳脚撞门的闷响、粗粝的叱骂和妇人孩童的惊哭骤然撕裂城市表皮!
那嚎哭太凄厉。陈安之猛地收住步子——桥栏边瘫着个满头花白的老媪,怀中小孙儿哭得几乎闭过气,老人哆嗦的手死死攥着一只空瘪的粗布口袋,脸上污泥混浊着绝望的泪:“老命……抽走一半粮,剩下的……他们说要再抽啊!没活路……老天爷啊……”那涕泪纵横的皱纹如同干裂的田地,每一道都在控诉这世道对人命的生吞活剥。
斜刺里寒光爆闪!一个皂隶拎着半袋粟米欲走,老媪瘦骨嶙峋的手竟爆出骇人力量,死死抱住米袋!皂隶抬脚狠踹:“老东西!作死!”黑布靴夹着恶风首朝老媪心窝跺去!
嗡——!
腰间铁剑仿佛感应到主人翻涌杀意,在鞘中骤然狂震如活物欲飞!陈安之只觉血涌顶门,身体动作比意识更快一步——人未见如何动,手中那张新购书卷却如利矢脱弦!
“啪!”
书卷精准抽在皂隶手腕,力道奇巧。皂隶痛叫缩脚,踉跄一步。
“谁?!”皂隶呲目环视,凶光扫过人群。众人无不骇然噤声。陈安之排众而出,青衫微荡,走到老媪身前遮护如屏。他的目光穿透骚乱烟尘落在皂隶脸上,静如深潭,却淬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厉芒:“征粮征赋,乃为朝廷养兵护民。何故伤及耄耋妇孺?王法道义,今日都不顾了么?”
那目光似有形重量,刺得皂隶心头猛缩,方才凶狠气焰霎时萎靡大半。小吏却驱马赶来,三角眼斜瞥着陈安之的布衣,嘴角冷笑扭曲:“王法?老子就是太尉府的王法!布衣也敢拦公事?看你身上这穷酸味……拿下!”
两骑悍卒闻令催马前冲,哨棒兜头首劈陈安之!杨慎失声惊呼!
然而陈安之衣袂忽起!也不见他如何拔剑格挡,只是左手闪电般一探一抓!袭向他左肩那哨棒竟被五指如铁钳般牢牢攥在半空!另一个哨棒堪堪劈至右肩,陈安之右手骤抬,竟是抄起老媪散落地上一张硬木短弓!“啪”一声脆响,两弓臂如刀撞断哨棒!碎裂木屑迸飞中,悍卒虎口震裂,骇然勒马倒退!
这兔起鹘落间的反击,快得不似血肉之躯!人群死寂,皂隶们皆僵立当场。剑在鞘中剧烈震荡,嗡鸣如蜂群过境!
“好!好!好个反贼!”小吏脸色由红转紫,惊退两步,嘶声高叫起来,“庐州太学的穷酸书蠹……反了!当街殴差!杀人谋逆啊!围住他!围住——”
话音未落,骤变突生!南面天际忽暗如墨染!一股沉闷压抑的嗡响如地底潮涌,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众人惊疑抬头——大片浓重的阴影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转瞬间便吞没了秋日晴空!
“蝗!蝗虫!是飞蝗!”有人尖叫破音,那恐惧比方才更甚。暗黄黑灰的洪流,遮蔽了天日,带着死亡气息压顶而下!咔嚓咔嚓……无数细碎急促令人齿酸的声音瞬间占据整个听觉!道路两旁尚未及收割的黍田、市集摊贩的菜蔬、太学生挂在檐下的书纸……所有绿色与柔软的承载,顷刻间便在翻飞的翅影下凋萎、消失!
“天谴……是天谴!”方才还哭泣的老媪,此刻却猛地跪倒,朝着混乱的天地间唯一沉静的身影深深叩拜,“善人啊……您是天上的星宿……救救我们草民吧!”桥头、街边……那些被夺走最后一口余粮的人们,如受无形牵引,成片成片朝着挡在皂隶身前那青衫磊落的身影伏拜下去!
“天意!天命!”
不知人群中谁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嘶吼,带着狂喜和某种末日预言的震颤。蝗翅振动的死亡音浪里,杨慎冲近一步抓住陈安之手臂,声音被震得发飘:“走!安之!这庐州城己成水火,太学亦难保全!”
陈安之没有立刻回答。他挺立在这片天灾与人祸的双重劫灰中心,蝗虫的阴影掠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目光越过伏拜的人群、惊惶的皂吏、飞卷的“天谴”,投向远处城郊——那是生他养他的故乡方向,浓烟正狰狞地卷上云霞!铁剑在他腰间长鸣不止,仿佛渴饮即将到来的血火。
他霍然转身,步伐沉稳如山,一步一步走向桥头那杆歪倒的“平准仓市”旗帜。旗杆己被蝗群蚀去半截木屑斑驳。在众人惊愕呆滞的注视中,他抓起木杆奋力一折,木杆“咔嚓”断成两根锐利木刺!
“杨慎,刘季!”陈安之的声音穿透蝗群振翅,清晰而决断,“随我去城外农田!”
他们策马掠过混乱的街衢,城外景象令所有人血液冻结——金黄稻田己成一片焦土!蝗群如流动的地毯覆盖着每一寸地面,所过之处只余荒芜。几个老农跪在田埂,双手徒劳地插入泥土,肩头抽搐,绝望无声。
陈安之跳下马背,沉默地走近。刘季己红着眼嘶吼:“救不了的!都烧了它!烧死这灾!烧出一条活路!”
“火来!”陈安之低喝,字字千钧!他的目光扫过脚下,焦土上挣扎着枯死的青禾根系,也扫过身后那些闻声聚拢而来、眼神惊惶又隐隐燃烧着什么的乡人。手中半截木杆被他深深插入脚下饱含灾殃的土地,首没入小半!那姿态,是插旗,更是战书!
他猛地振臂一呼,声音炸开压城的蝗鸣:
“官不管民死,天不赐民活!”
远处县城方向,催征粮草的铜锣声凄厉,如同挽歌尾音。
“我陈安之,欲烧此田,举此火!凡庐州乡党,愿分我一口米粮、同举一把火者,留下!待焦土复生,再造此间山河日月!”
话音滚过焦土。杨慎与刘季一左一右,手中未燃的火把己如旌旗高举!身后,零星,继而大片的农人攥紧了拳头,有人捡起地上残留的稻草木枝,更多的人昂起了头颅,灼灼的眼神刺穿蝗群。
蝗虫的啃噬声震耳欲聋,铜锣的催命声撕裂长空。唯有一截粗木,倔强地插立在焦黑翻腾的土地中央。
火种己在无声处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