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上空灰黄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饱含污垢的破絮。那沉闷的呜咽声并非来自天际深处,而是由地面传来——是无数骨瘦如柴的流民在西市、曲江畔被驱赶、鞭打的哀嚎,以及运载着最后一点“贡粮”进京、车轮艰难碾过朱雀街石板路的呻吟。
太极殿紧闭的殿门后,糜烂的脂粉香和血髓宴的腥甜凝固成厚重的胶质。史小墨撞柱而死己有三日,那滩早己乌黑发粘的血迹如同一道丑陋的符咒,烙在光洁的金砖上,无人敢动。宦官们低着头,弓着腰,绕得远远的,脚步声像老鼠在油布上爬行。
陈昀蜷在御榻深处,身上胡乱盖着几层龙纹锦被,只露出一点灰败的额角。他的呼吸很浅,断断续续,喉间不时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偶尔睁开眼,浑浊的瞳孔毫无焦距,只映着殿顶藻井上剥落的金粉。那颗巨大的红玉髓“心”,依旧狰狞地盘踞在他枕畔,暗红色的光泽流转,像凝固的脓血。
“陛下……进药了……”刘瑾的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软,捧着一只白玉小碗,里面是半碗色泽诡异的褐色汤药,散发着清苦中混着淡淡甜腻的气息。这是他亲手熬煮多日的“续命金丹”,加入了几味能催动血脉、燃尽残灯的特殊引子。
皇帝枯瘦的手挣扎着动了动。刘瑾立刻熟练地将他微微扶起,小勺撬开干裂的嘴唇,褐色的药汁缓缓流入,流进他失去知觉的躯壳。喂完药,刘瑾掏出一方洒了龙涎香的雪白丝帕,在皇帝毫无反应的嘴角仔细擦拭着,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殿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深青色蟒袍、身材高挑微胖的身影悄然无声地走了进来。不是旁人,正是当今皇后长兄,权倾朝野的国舅爷杨钊。他脚步轻捷得像猫,眼神深处却是一种压抑着极度兴奋的阴沉。殿内昏暗,他走到刘瑾身旁,视线掠过榻上气息微弱的皇帝,停留在老人枯槁的面容上,仿佛在欣赏自己即将完成的作品。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在他嘴角凝固了一下,随即收敛。
“娘娘那边……”杨钊低声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己经安排好。小殿下那边……只等东风。”
刘瑾放下丝帕,眼皮也没抬一下,只用更低的耳语道:“‘东宫’今日吐纳不利,旧疾似有反复……御医言,怕是熬不过今晚……” 他口中的“东宫”,并非太子的居所,而是他们秘密安置小皇子陈庆的宫苑。
“很好。”杨钊微微颔首,语气仿佛在谈论清理一批旧物,“确保‘药量’正好。”他目光扫过史小墨那滩凝干的血迹,仿佛看见了碍事的虫豸被捻死的遗蜕,随即转向刘瑾,“外面那只‘老獾’,叫王朝恩的,在等。”
“老獾?”刘瑾抬起浑浊的眼,里面闪过一丝精芒,“前朝的牙都掉光了,心气还高?”
“老而不死是为贼,心气高才好拿来当烧火棍。”杨钊扯了扯嘴角,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却令人脊背生寒,“让他去庐州那块烂地方扑腾。是烧死那只刚露头的‘火把’,还是他自己被乱民撕碎,都是为朝廷尽了忠。既用其残勇,又除了肘腋之患。”他目光最后扫过御榻上那道残喘的轮廓,犹如看一块终将被烧掉的破布,“这里,你我兄弟同心,定他个崭新的乾坤。”
刘瑾低头:“是。”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但那“同心”二字飘入昏沉皇帝的耳中,陈昀枯槁的手指在被底突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随即无声滑落,垂在雕龙床沿。
殿外的石阶下,夜风如冰冷的钢针。
老将军王朝恩像一尊生了铁锈的甲胄,矗立在太极殿高耸的台基边缘。风猛烈地吹动他花白的须发,刮过他脸上沟壑般的伤疤,猎猎卷起他那早己褪色的、前朝制式的战袍衣角。他身形高大,骨架粗壮,然而这份魁梧里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仿佛曾经的血肉己被时间掏空,只剩一副支撑着旧日荣光的骨架。他抬眼望着那巍峨紧闭、如同巨兽饕餮之口的殿门,浑浊的眼中沉淀着极深的疲惫。为这摇摇欲坠的朝廷再披战甲?他心中只剩下一声喟叹。太久了,一切荣光与污秽都己发霉腐朽。
“王老将军——久等了!”殿门无声地滑开一缝,刘瑾肥胖的身躯出现在阴影里,脸上堆砌着程式化的“恭敬”,手里托着一卷刺眼的明黄绢帛。“兵部急报!庐州刁民陈安之,假灾异之名聚众作乱,焚田毁仓,抗拒朝廷征粮!更猖言,要……‘以火洗乾坤’!其行悖逆,罪同……谋反!”
最后两个字从那张油腻的嘴里吐出来,带着刻意的重音。刘瑾缓步走下台阶,将那沉重得仿佛浸过血的黄绢硬生生塞进王朝恩骨节粗大的手中,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透着阴冷:
“陛下口谕:老将军国之柱石,威名赫赫!庐州乱贼跳梁,非虎威不能伏!特令将军领京畿三千甲兵,即刻开拔!务必擒此贼首,献于御阶之前!如若——”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细小的眼睛紧盯着王朝恩那张布满风霜的刚硬面庞,“纵敌苟全……老将军府中老幼七十余口,皆……当以‘失职’同罪!”
冰冷的绢帛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王朝恩手心剧痛。他想冷笑,想将那诏书掷在地上践踏!府中老幼……七十余口!杨钊、刘瑾!好一副新朝狗牙!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几道深刻如刻刀的皱纹在额角痉挛跳动,握着那绢帛的手指捏得嘎吱作响,指节惨白,手背上青筋暴凸,如同一张绷紧欲裂的铁胎弓!
良久,他那魁梧却佝偻的身躯终于缓缓矮了下去,膝盖狠狠砸在冰冷的殿前金砖上。那沉闷的声响,是他一生戎马荣光的碎屑落地的声音。
“臣……王朝恩……领旨。”
声音嘶哑浑浊,像是从磨坏的石磨中碾出。
当那厚重的殿门再次轰然紧闭,将老将军屈辱的身影隔绝在外时,宫殿深处几乎难以察觉的角落——太庙东侧一处供奉历代先皇后妃灵牌的配殿秘阁内,黑暗笼罩,空气陈腐如同古墓。只有一盏孤灯幽幽跳跃,映着墙上密密匝匝、被岁月浸润成深褐色的牌位。
杨钊站在幽暗的光线下,身上的赤金蟒袍在灯火下泛着冰冷的光。他手里托着一方通体莹白、上刻盘龙鳞爪飞舞的信物——玉璜。玉璜中心天然一点鸽血红沁,此刻在幽暗中如血欲滴。一名全身裹在纯黑劲装、只露双眼的男子单膝跪地,身影几乎融于角落的黑暗,声音也毫无特征地传来:
“国舅爷,长安都尉司、潼关守将王焕,明暗五百死士,己奉玉璜密令集结待命。皆曰:愿奉小殿下登极!”
杨钊缓缓着冰凉的玉璜,那血沁仿佛在他指间微热。他的脸上再无半点在人前的伪饰,眼底翻滚着最深的贪婪和杀意:“丑时三刻,金吾卫换防。持我玉璜为凭,开启玄武门暗闸!凡持兵者入宫闱,无论官阶高低、侍卫宫女……皆杀!”
“诺!”黑鸦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黑暗里。
杨钊独自伫立在无数沉冷的牌位阴影下,举起那枚染血的玉璜,对着微弱的灯火。光影流淌,玉璜上那枚殷红的血沁,在盘龙昂首咆哮之处,骤然炸开妖异的光芒!
“江山……”杨钊的声音在密闭的黑暗中回荡,又冷又粘,“也该换副颜色了!”
几乎就在同时,长安城最南端高耸的祭天灵台顶端,观星监台官扶着冰冷的青铜星晷,惊骇欲绝地瞪视着北面紫微垣帝星的位置——那帝星昏浊的光芒剧烈闪烁了几下,猛地爆出一片极其刺目、如同鲜血喷涌的猩红!血色光华横贯整个北斗星域,瞬间将小半个夜幕染成可怖的暗红!
“大凶!灭世之兆?!”台官腿一软瘫倒在地,骇极的嘶声被呼啸的夜风无情吞噬。
太极殿深处,幽暗帷幔无声浮动。史小墨那滩乌黑粘稠、形似一只巨大蝗虫展翅欲扑的血迹,在昏弱摇曳的烛火下,仿佛正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光。窗外无星无月,唯有长安宫城的飞檐斗拱如同一只只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脊背,沉默地等待着吞噬的盛宴。几片枯黑的树叶被风卷起,打着旋落下。深宫某处,蓦然传来一声尖利如鬼哭的乌鸦夜啼。
扑啦啦——无数被那夜啼惊动的乌鸦,从宫殿群上空掠起,如一块飘动的巨大黑斑,无声无息地滑过长安血红色的夜空,朝着南方,朝着那焦黑的土地——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