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衍,这位皇叔座下最可怕的谋士,在与顾长庚那场暗流涌动的会面之后,并没有立刻采取任何激烈的、首接的行动。
他没有再来找顾长庚,也没有去深究那两场大火背后的真相。他甚至还主动向知府周文渊表示,公输班一案疑点甚多,但苦无实证,为了不打草惊蛇,暂且可以“搁置”下来。
他就像一头最高明、也最耐心的猎豹,在锁定了猎物之后并不会急于扑杀,而是会选择先退回草丛的阴影之中,用他那双幽冷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分析着它的所有习性与弱点,然后再不紧不慢地开始编织一张无形的、足以让猎物在不知不觉中便耗尽所有力气与希望的、绝望的罗网。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拜访。
他以“皇叔特使”的身份,在知府周文渊的“引荐”之下,开始频繁地出入于苏州城内那些最顶级的士绅大族与商会领袖的府邸和会馆之中。
他从不谈论案件,也从不提及任何朝堂之上的纷争。
他只是带着他那如沐春风般的微笑,和这些人谈论着江南的风物,品评着前朝的诗词,欣赏着他们引以为傲的私家园林。
他能精准地叫出每一个家族的、早己被人遗忘的先祖的名讳;他能随口便背诵出本地最冷僻的诗人写下的最生涩的诗句;他甚至还能对主人家中收藏的一件小小的古玩,说出其详尽的来历与传承。
他那渊博的学识和那谦和有礼的态度,很快便赢得了这些一向眼高于顶的、自诩为“江南清流”的士绅大族们极大的好感与尊重。
而在博得了所有人的信任之后,他才会在某一次不经意的、私下的交谈中“无意”地透露出一些来自京城的、足以让他们怦然心动的“福音”。
比如,他会告诉以丝绸生意立身的“陆家”,皇叔对他们家族独有的“云锦”织造技术极为欣赏,有意将其定为未来的“皇家贡品”。
比如,他会向掌控着江南漕运的“漕帮”暗示,皇叔正准备在京杭大运河上开设数个新的“关隘”,而这些关隘的“厘金”收取权或许可以交给“最值得信赖”的朋友来打理。
再比如,他会对那些拥有着大量土地的士绅们许诺,待“新政”推行之后,朝廷将会进一步地“放宽”对于土地兼并的限制……
每一个许诺都如同一剂淬满了蜜糖的剧毒,精准地击中了这些人心底最深处的、那份对“利益”与“特权”的贪婪渴望。
在这些巨大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诱惑面前,他们很快便将这位“公孙先生”引为了最尊贵的上宾,最信赖的知己。
一张以“利益”为丝,以“人情”为结的巨大关系网,就这样在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公孙衍轻而易举地编织在了苏州城的上流社会之中。
而当这张网己经足够坚固之时,他才开始缓缓地收线。
……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施压。
在一次由苏州所有顶级士绅大族和商会领袖共同举办的“雅集”之上,公孙衍在酒过三巡、气氛最为热烈之际,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一声叹息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关切地询问公孙先生为何无故叹息。
公孙衍这才“面有难色”地说出了自己的“苦衷”。
他说他此次来苏州本是奉了皇叔之命来彻查公输公子殉职一案以告慰英灵,奈何此案疑点重重却又苦无头绪。尤其是那葑门巷的一场大火和府衙军械库的一场大火,两场大火烧得太过“蹊跷”也太过“干净”,竟是让所有的线索都石沉大海。
他说他并非怀疑任何人,只是觉得此事若不能水落出石,他无颜回京去向皇叔复命。
他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在座的都是人精,他们立刻便听懂了公孙衍的“弦外之音”。
这是要他们站队了。
于是,第二天,以陆家族长为首的数十位士绅名流便联袂前往苏州府衙,“拜会”了知府周文渊。
他们以“苏州公民”的身份,对近来城中接连发生恶性案件深表“关切”。他们强烈地“请求”知府大人必须对“葑门巷大火案”与“军械库走水案”进行最彻底、最深入的并案调查,以安民心,以正视听。
而在他们那慷慨激昂的陈词之中,矛头被有意无意地、若有若无地指向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名为“顾长庚”的神秘医生。
以及,他手中那笔在查抄公输班家产后所获得的、“来路不明”的巨额财富。
他们质问周文渊为何一个无权无势的“白身”竟能参与到“查抄逆产”这种只有官府才有权进行的事务之中?这背后是否存在着某些不可告人的“官商勾结”?
面对这群在苏州城根深蒂固、跺一跺脚都能让官场抖三抖的“地头蛇”们的联合施压,周文渊这位一向八面玲珑的知府大人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知道这是公孙衍在逼他。
逼他在“顾长庚”和“整个苏州上流社会”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而这个选择其实根本就没得选。
……
公孙衍做的第三件事是诛心。
在向官府和上流社会施加了足够的压力之后,他将他那双无形的手伸向了最底层、也最容易被煽动的普通民众。
他买通了江南地区所有负责抄写和传阅“邸报”的抄吏,以及那些走街串巷、最擅长传播小道消息的说书人和评弹艺人。
很快,一些关于“妖人弄术,祸乱苏州”的童谣和故事便开始在姑苏城的街头巷尾悄然地流传开来。
有的童谣唱的是:“葑门巷,火冲天,瘸腿医,请神仙。神仙不请请阎王,一夜烧死百十人。”
有的故事说的是:“有个来历不明的瘸子医生会一种邪门的‘妖术’,能用几根针就操控人的心神。他治病从不要钱,只要你的‘命’。前些日子,城西的张大户就是因为得罪了他,第二天便全家暴毙,死状凄惨。”
这些故事编得是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
流言是最可怕的武器,因为它无形无影却又无孔不入。它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个足够吸引人的“故事核心”,便能像病毒一样在人群中进行自我复制和传播。
顾长庚之前靠着“为民申冤”和“厚恤死者”在底层民众中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那点“民心”优势,就在这些真假参半、充满了恶意揣测的流言蜚语的侵蚀之下一点一点地开始崩塌、瓦解。
人们看他的眼神渐渐地从之前的“敬畏”和“拥戴”变成了“怀疑”、“恐惧”和“疏远”。
他那座新建的宅院也从一个“恩人”的府邸变成了一个传说中居住着“吃人妖魔”的、不祥的所在。
……
顾长庚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形的、却又坚不可摧的牢笼之中。
这个牢笼没有墙壁,没有锁链。
它是由官府的“规则”、士绅的“利益”以及民众的“愚昧”共同编织而成。
他可以用一场大火轻易地烧死一个有形的、强大的公输班。
但他却无法用任何的“格物之学”去杀死那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流言”和“规则”。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公孙衍的可怕。
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他进行任何一次的正面交锋。
他只是在幕后用他那双看不见的手轻轻地拨动了几根名为“人心”的琴弦。
便足以将他、将他所有的努力都推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孤立无援的绝境。
他就像一头被困在蛛网中央的、暴躁的狮子。他拥有着能撕碎一切的力量,却发现自己所有的挣扎都只会让那张由无数根粘稠丝线构成的网将自己缠得越来越紧。
正当顾长庚一筹莫展,思考着该如何才能破开这个由“阳谋”构成的死局之时。
一个更致命的、足以将他彻底打入深渊的“杀招”终于来了。
那是一个清冷的、下着秋雨的早晨。
一队身穿白衣、背负长剑、浑身散发着凛然正气的天机阁执法弟子,在谢流云的亲自带领下,第二次来到了苏州城。
这一次他没有再选择低调行事。
他首接带着人封锁了苏州府衙的大门。
他当着所有闻讯而来的、苏州城内的官吏和百姓的面,高高地举起了一面令牌。
那面令牌通体由寒铁打造,上面刻着两个古朴的、充满了无上威严的篆字——“补天”。
这是天机阁最高权力的象征,“补天令”!
见此令如见阁主亲临!
谢流云站在府衙的台阶之上,目光扫过下方所有噤若寒蝉的人群,声音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响彻了整个苏州城的上空。
“奉,天机阁主之令!”
“清理门户!”
“捉拿本门叛徒——”
“顾!长!庚!”
公孙衍的连环计终于亮出了它最阴毒、也最致命的一环。
他不仅要让顾长庚在政治上被彻底孤立,在舆论上被彻底妖魔化。
他更要借着天机阁这把“武林第一”的、代表着“江湖正义”的刀,将顾长庚从他最后的、也是最根本的“身份”上彻底地抹杀!
从此,顾长庚不再是那个曾经的天之骄子,不再是那个神秘的“顾先生”。
他只是一个被逐出师门、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