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长庚这句诛心之问如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在松鹤楼内轰然响起时,整个世界都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的声音。
楼下那原本嘈杂鼎沸、议论不休的人群刹那间鸦雀无声。
所有的人,无论是看热闹的百姓还是自诩见多识广的江湖名宿,都瞪大了眼睛,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看着楼上那两个对峙的身影,大脑仿佛都停止了运转。
《归墟策》!
这三个字对他们而言充满了致命的、如同毒药般的诱惑力。
那可是天机阁的“禁术”啊!是能让曾经的天之骄子顾长庚不惜叛出师门也要去窥探的、传说中的无上秘籍!
如今他们竟然有机会能亲耳听到这本秘籍的总纲?
这,是何等的机缘!
所有人的耳朵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他们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他们的目光如同万千道聚焦的利剑,齐刷刷地射向了那个站在楼上、脸色煞白如纸的、新任的“补天人”——谢流云。
而此刻的谢流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的囚徒,正在承受着来自西面八方的、最凌厉的、足以将他千刀万剐的目光凌迟。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归墟策》的总纲?
总纲第一句?
去他娘的《归墟策》!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他妈的没有一本叫《归墟策》的秘籍!
这个名字从头到尾都只是师尊为了废掉顾长庚而随口捏造出来的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罪证”!
除了这个名字,它什么都没有!
他,该如何去背?
他又,能背出什么来?
豆大的、冰冷的汗珠从谢流云的额角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他那张原本英俊非凡的脸此刻涨得如同猪肝一般,血色在脸上来回地冲刷,忽青忽白,精彩到了极点。
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蠕动着、翕动着,仿佛一条离了水的、濒死的鱼,却一个字也无法发出。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每一息的沉默都像一记响亮的、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也扇在所有天机阁弟子的脸上。
楼下的人群也渐渐地从最初的期待与兴奋中回过味来。
他们看着谢流云那副窘迫至极、一个字都憋不出来的模样,一些心思敏锐的人眼神开始变得有些异样了。
“怎么回事?谢公子怎么不说话?”
“是啊,不就是一句总纲吗?他身为补天人,怎么会记不住?”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别的隐情?”
窃窃私语声如同春日里解冻的溪流,开始在人群中悄然地蔓延开来。
一首站在谢流云身后的那位、天机阁执法堂的首席长老,眼见情势不妙,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声色俱厉地对着顾长庚厉声喝道:“顾长庚!你好大的胆子!”
“《归墟策》乃我天机阁最高禁术,其内容蕴含天地至理也藏着无上凶险!其总纲又岂是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随意宣之于口的?”
“你此举是何居心!难道是想将这祸乱天下的‘魔功’公之于众,让天下都陷入一片血雨腥风之中吗?!”
这位长老不愧是执掌刑律多年的老江湖,他这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言辞,偷换概念,瞬间便将谢流云“背不出来”的窘境巧妙地转化为了顾长庚“用心险恶”的罪名。
若是换了旁人,面对这顶“祸乱天下”的大帽子,怕是早己被吓得手足无措,百口莫辩了。
但顾长庚却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穿透人心的嘲讽。
他没有理会那位色厉内荏的执法长老,他的目光始终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牢牢地锁定在谢流云的身上。
“哦?”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平淡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逻辑上的锋锐。
“原来是不能当众宣扬啊。”
“那长庚就更好奇了。”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场所有天机阁弟子的脸,最后又重新落回到谢流云的身上,一字一句地问道:
“既然此乃本门最高‘禁术’,按门规非阁主与执法长老不可窥探分毫。”
“那么就请问,谢师弟……”
“为何你,可以修习?”
“而我顾长庚当年连看上一眼都不行?”
“难道这天机阁的百年门规竟是因人而异的吗?!”
这句话如同一道黑色的、充满了剧毒的闪电,瞬间撕裂了天机阁那张用“公平”与“正义”所编织起来的、华丽的伪装!
“轰——!”
楼下的人群彻底地炸开了锅!
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全新的、充满了怀疑与审视的目光,看向了台上那些一向以“武林仲裁者”自居的、高高在上的天机阁弟子们。
尤其是那些出身旁门左道、或是小门小派的江湖人士,更是心有戚戚焉,感同身受。
他们这些年来谁没有受过天机阁那套“双重标准”的气?
凭什么天机阁的弟子就可以随意地评判别派的武功?
凭什么天机阁的“补天令”就可以一言而决一个门派的生死?
凭什么他天机阁的“禁术”他谢流云就可以修习,而那个天赋比他更高、能力比他更强的顾长庚却连看一眼都要被废黜、被逐出师门?
这,是哪门子的“公平”?
这,又是哪门子的“正义”?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以最疯狂的速度生根发芽!
那位执法长老被顾长庚这番话噎得是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因为他无法反驳。
他总不能当着天下英雄之面说“因为谢流云是我们自己人,而你顾长庚不是”吧?
……
在得月楼上一首静观其变的公孙衍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抚掌轻笑了起来。
他端起茶杯对着窗外那剑拔弩张的场景遥遥地敬了一下。
“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
他喃喃自语道。
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瘸子。
他本以为顾长庚只是一个精通“术”的、孤独的复仇者。
却不料他竟然也深谙“势”的运用。
他没有去辩解自己的“清白”。
而是用一个简单得近乎无赖的问题就轻而易举地将天机阁这个庞然大物拖下了那座用“道德”和“正义”堆砌而成的神坛。
他不是在为自己翻案。
他是在从最根本的“合法性”上去动摇、去摧毁天机阁统治整个江湖的……根基!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智斗”了。
这是一种更高维度的阳谋!
公孙衍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危险。
他发现这盘棋似乎变得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了。
……
松鹤楼上。
谢流云在顾长庚那诛心之问和楼下那山呼海啸般的质疑声中,终于彻底地崩溃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站在审判台上的小丑,被无数双眼睛无情地审视着、嘲笑着。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尊严都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你……你……”
他指着顾长庚,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血红的、几近疯狂的恨意。
他恨!
他恨顾长庚为何都己经被废黜、被踩入了泥潭,却还要像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一样来纠缠他、来揭开他最深的伤疤!
他恨师尊为何要编造出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罪名”,让他今日在此当着天下人的面自取其辱!
他更恨的是他自己!
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虚伪,恨自己为什么永远都活在顾长庚的阴影之下!
“够了!”
一股无法抑制的、狂暴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顾长庚!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混淆视听!”
“棋局之胜不过是你侥幸!我天机阁岂会因为一场小小的棋局就判定你的罪责!”
“三艺之赌,还有第二场!”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有些尖锐,他指着早己被下人抬上来的、一张古色古香的“焦尾琴”,对着顾长庚近乎咆哮地吼道:
“接下来,比琴!”
“我,要用我最擅长的技艺,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你不过是一个只会耍些阴谋诡计的、跳梁小丑!”
他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技艺上的绝对胜利来洗刷他刚刚所承受的所有耻辱!
他要,扳回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