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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仙馆禁足的旨意被撤销，看守的侍卫撤去，柔则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瘫坐在一片狼藉，尚未完全收拾干净的寝殿内。她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华丽的凤袍也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颓唐。锦书等心腹宫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大气不敢出，殿内落针可闻。
“娘娘……贤贵妃娘娘来了。”一个小太监颤声通传。
柔则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随即涌上的是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宜修……是她那个心思深沉的妹妹，在千钧一发之际力挽狂澜，找到了铁证，撕破了华妃的毒网，将她从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宜修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她依旧是一身素雅得体的宫装，步履沉稳，神情平静，仿佛刚刚经历的那场惊涛骇浪与她无关。她走进殿内，目光平静地扫过狼藉和形容枯槁的柔则，眼中没有得意，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
“姐姐，”宜修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臣妾听闻姐姐解了禁足，特来探望。姐姐凤体可还安好？”
这一声“姐姐”，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击溃了柔则强撑的脆弱堤防。连日来的恐惧、绝望、屈辱、以及此刻劫后余生的后怕，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踉跄着扑向宜修，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宜修的皮肉里。
“妹妹！我的好妹妹！”柔则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汹涌而下，瞬间模糊了视线，“这次……这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明察秋毫，力证姐姐清白……姐姐……姐姐只怕早己身陷囹圄，百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了！”她哭得声嘶力竭，浑身颤抖，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感激都倾泻出来，“是姐姐糊涂！从前……从前若有慢待妹妹之处，妹妹千万莫要放在心上！从今往后，姐姐……姐姐就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啊妹妹！”她紧紧抱着宜修，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泣不成声。
这番“姐妹情深”的戏码，情真意切，感激涕零。柔则的眼泪和颤抖都是真的，那濒临毁灭的恐惧和此刻的侥幸，让她对宜修的依赖和感激达到了顶峰。
宜修任由她抱着，没有挣扎，也没有过分亲昵地回抱。她只是轻轻拍着柔则剧烈起伏的脊背，声音依旧平和：“姐姐言重了。你我姐妹，骨肉至亲，何须说这些见外的话？臣妾不过是尽了本分，岂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蒙受不白之冤？幸得上天庇佑，皇上圣明，才让那奸人的毒计未能得逞。”她的话语谦逊得体，将功劳归于上天和皇帝，只字不提自己的关键作用。
柔则哭了许久，才在宜修不动声色的安抚下渐渐止住悲声。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宜修沉静无波的脸，那份深不见底的平静，在此刻她惊魂甫定的心中，却莫名地投下了一丝阴影。
锦书适时奉上热茶。柔则拉着宜修的手坐下，依旧紧紧握着，仿佛一松手这救命稻草就会消失。
“妹妹……”柔则的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和浓浓的依赖，“你快告诉姐姐，你……你是怎么做到的？那华妃……年氏那贱人，心思何其歹毒！姐姐身在其中，如同坠入五里雾中，全然不知如何自救……你竟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抽丝剥茧，找出那许多铁证……姐姐……姐姐真是……”她看着宜修，眼中充满了感激，却也悄然滋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和探究。
是啊，她是如何做到的？
那福子的招供，那布商的交易凭证，那劣质材料的鉴定，那流言源头的锁定……环环相扣，精准无比！就像一张早己织就的巨网，只等年世兰一头撞进来！
这需要何等庞大的情报网络？需要何等缜密的心思和迅捷如雷的手段？她这个皇后，对宫中的掌控，竟远远不如这个深居简出的妹妹？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柔则的脑海：宜修她……是否早就知道华妃的阴谋？甚至……她是否就在等着这一刻？等着华妃出手，然后她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既除掉华妃这个劲敌，又让自己这个皇后对她感恩戴德、彻底依赖？
这个念头让柔则握着宜修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宜修仿佛毫无所觉，她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姐姐过誉了。此事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加上苏公公手下办事得力罢了。”她轻描淡写地将功劳分摊出去，“臣妾不过是比旁人多想了几步，又恰巧对宫中一些人事略知一二。年嫔行事虽毒，却过于急切，留下诸多破绽。那劣质的明黄布帛和银针便是最大的败笔，宫中何曾有过这等粗劣之物？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柔则，眼神坦荡清澈：“说到底，还是姐姐洪福齐天，皇上圣心烛照，才没让奸人得逞。臣妾，岂敢居功？”
这番话，滴水不漏。可越是如此，柔则心中那丝寒意就越发清晰。她看着宜修那平静无波、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再想起她处理此事时的游刃有余和老练，那份在皇帝面前力挽狂澜的沉静气度……
宜修……她到底隐藏了多少？她在这深宫之中，究竟布下了怎样一张网？自己这个皇后，在她眼中，是否也如同年世兰一样，只是一枚可以随时被算计、被利用的棋子？
柔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头顶，握着宜修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道。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翻涌的猜忌，努力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不管怎么说，妹妹的大恩，姐姐铭记于心！此生不忘！”她端起茶盏，掩饰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姐姐如今……己是众矢之的，……日后这后宫，还要仰仗妹妹多帮衬了。”
“姐姐放心。”宜修也端起茶盏，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温和的弧度，眼神却深邃如古井，“只要妹妹力所能及，定当竭力护姐姐周全。这后宫风波诡谲，姐姐……也需好生将养才是。”她的承诺听起来无比真诚，却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意。
姐妹二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体己话，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柔则的心，如同被架在文火上反复煎熬，一边是劫后余生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依赖，一边是对其深不可测的恐惧与猜忌。这两种情绪激烈撕扯，让她心力交瘁。
宜修适时告退。走出长春仙馆，傍晚的微风吹拂着她素雅的衣袂。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依旧华美却笼罩在暮色沉沉中的宫殿，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冷嘲。
感激？猜忌？
都在意料之中。
柔则眼中那瞬间的寒意和颤抖的手指，早己暴露了她内心的惊疑。这很好。一个既依赖你又深深恐惧猜忌你的姐姐，远比一个单纯的盟友或敌人，更容易掌控，也更容易……在适当的时候，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