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又是玲珑的一轮月,星辰明亮。
阿宁撇开他人,想一个人逛逛,脚步越来越慢,走在凉河边时,竟觉得风比想象中暖了些,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了马琼。
一阵风拂过面庞,方才在望舒阁喝下的酒醒了些,阿宁将双手搭在双臂上,抱紧自己所穿的红色衣衫,就好像是回抱了她。
水边灯火渐起,许多小舟由此启程,搭载着身着绫罗的客人。
买河灯的掌柜也在这里设下摊位叫卖,还照例备好笔墨,阿宁在一处小码头驻足,买下一盏河灯,到题诗时却犯了难。
她想告诉马琼,自己立过的誓,终究是没有辜负。
无论未来将会面对什么,是拜家的报复,还是被司徒家彻底赶出去,就算是被整个中原追杀,横死街头,什么都好,她都做好了准备。
可是,快要落笔时,又不想马琼因此忧心,阿宁抬头望向明月。
还记得小时候她从家里跑出去,实在饿得活不下去,到马家去求助,马琼连忙差人扶阿宁到屋里,上了许多好菜。
阿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泪水与茶水混在一起,向马琼解释:“我本想去冼城的天酒节瞧热闹,谁知路上遇上两个匪徒,劫了我全身的银子,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
马琼虽长她几岁,又熟读诗书,懂礼仪规矩,却没对她说教、让她速速回家去,而是拿出自己的钱袋,全数给了阿宁:
“你既然出来了,就索性玩个畅快。”
那声音熟悉又久远。
马琼常问她:“你以后想做什么?”
她总是无所谓地答:“当然是畅游山水,逍遥自在!”
那时候,阿宁只顾兴致勃勃地勾画自己的畅想,一副玩不够的样子,甚至没问过她的梦是什么。
阿宁写下诗句,又拈下一朵花,将花瓣与河灯一同点燃,灯中萦绕起一股淡淡香气。
河边越来越热闹,阿宁轻轻地将手里的河灯放在水中,拭去眼角的泪。
“但去莫复问,明月无尽时。”一旁小舟上的姑娘念起阿宁河灯上的诗句,笑看身边的同伴,“怎会有人在河灯上写一整句诗?那岂不是……无人相对了。”
河灯随波漂流,回忆尽头,只余光影与水声徘徊,从今以后,琼姐姐便自由了。
阿宁在心中默念一句再会,这是最后一句送别,愿她从此欢愉。
凉河上,望舒阁的高船行在最前头,行人都需抬头遥望,自那高船上抛下的河灯更是遭人哄抢。
连城的热闹,不比冼城那般往来交易、至晓不绝,只是在凉河沿岸多了许多卖小食的摊子,还有一样特别的生意,就是解诗。
一位富家公子浑身湿透,提着刚刚从水中打捞出的河灯,奔到客人最多的解诗摊子前,掏出一个钱袋砸在桌上:“这可是望舒阁的灯!”
上方大旗上的“解诗”二字是苏云舟亲笔写的。
这一次,他特地向花首舞借了一套带织锦的衣服,扮上私塾先生后,生意果然比过去在街边算命时好了不少。
有人笑那富家公子胡诌,灯上明明没写名讳,怎知是望舒阁的呢?
富家公子却坚称,自己亲眼看着这盏灯被人从高船抛下,若能解出下句,便可去望舒阁赴约。
不少人闻声放慢脚步,苏云舟也忍不住细看灯上的诗句。
“江畔何人初见月。”
“是女子的字迹,清秀动人。”苏云舟咳嗽两声,摸了两下假胡须,模仿私塾先生的口吻,“可是没写名讳,这就表示她等的那个人看见这句诗,就知晓她是谁。所以啊,公子不必去了!”
一叶小舟从旁驶过,由陈启亲自握桨。
小舟行得很稳,上面摆着一个小茶桌,热茶还在冒气,萧尘却继续拿起一坛酒,大口饮下。
陈启远远望见苏云舟的摊子,感叹道:“苏公子真是头脑灵巧,一见到这逐灯诗会的场面,就发现了商机。”
很快,萧尘己把手上这坛酒喝光,“自然,师兄走南闯北,惯常以此为乐,他满腹才华,这样的绝好机会,怎会错过呢?”
萧尘再拿起第二坛酒,他的脸色白中泛青,手比先前颤抖得更厉害。
“恕我冒昧,”陈启忍不住开口,“二公子,是否身体不适?”
“这次多谢陈兄慷慨相助,我怕是,无以为报。”萧尘避开问句,继续痛饮。
陈启露出笑:“二公子言重了,能帮上您,是在下之幸。”
“我快要死了。”
萧尘说出这句话时,很轻,好似随口叹了一句今晚的月色。
这句话,他不想让阿宁知晓,也不想对苏云舟说。
这个时候,越是面对亲近的人,越是无法开口,只有在面对一个有着君子之交的友人时,才有勇气吐露几分。
断魄掌所带来的百般痛楚己在周身显现,命不久矣,他知道,自己无法再保护她。
陈启闻言一惊,双手不自觉地停了桨。
小舟一顿,桌上的茶水扑到杯外,陈启慌忙地拾起软布擦拭。
萧尘笑了,举起酒坛,试着安慰他:“不必为我忧心,忧心也无用,这是不治之症。”
萧尘现在喝酒的模样和阿宁很像。
陈启望着萧尘,张了张口,最后吐出一句,“我……我能做什么?”
萧尘思忖片刻,“如果方便的话,替我买一盏灯。”
“一盏灯?”
夜愈深了,露也愈重。萧尘提着那盏灯,摇摇晃晃地走到断波桥上。
那日阿宁给的香料如月还有半瓶,是他私心想留作纪念的。
如今他的私心,己然变了。
一盏灯缓缓升起,萧尘紧紧闭上眼睛,下定决心。
凉河岸边,见河灯在水中远去,阿宁缓缓地站起身来,听见了周围的议论声。
她顺着那些人的目光望去,面露惊诧。
原来,空中正有另一盏灯冉冉升起,发出紫色的火光,伴着浓烈的香气,堪与明月并肩,吸引了整条河道的目光。
“放天灯不是冼城天酒节的习俗吗?这是连城,怎么会有人在这儿放天灯呢?”
坐在解诗摊子后的苏云舟正侃侃而谈,也被那盏空中的天灯吸引。
他认出那盏灯来自断波桥方向,停下手中的朱笔。
花初然正倚着高船上的栏杆,面容在薄纱后若隐若现,似在等待。
忽然,船上的美人和婆子都因那盏天灯发出惊叹,她也探出身子,抬头遥望。
“是从断波桥那边升起来的!许是哪位俊俏公子为心上人准备的特别心意吧。”她们这么猜着。
转眼间,阿宁己经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断波桥。
额头的碎发随风飘扬,她一路奔来,跑得身上微微发汗。
萧尘果然在桥上,他没了平日的规矩架子,脸色微醺,瘫坐在栏杆边,神情让人看不透。
阿宁渐渐停下脚步,把气喘匀:“萧尘,你果然在这儿。”
萧尘抬头看见阿宁,并不惊讶,他用双臂支撑身体,艰难地站起,尽力保持着平衡。
一股苦涩在口中蔓延,萧尘极力压下急促的呼吸,只笑道:“今夜饮酒饮得多了。”
“有美人在,美酒自是不能少。”阿宁别过脸打趣,“花首舞对你真是情根深种。诛杀拜礼仁一事,她虽只是间接帮忙,可若被发现,难免遭拜家报复。她这样的身份,竟二话不说答应助你。还有啊,约我们去望舒阁一叙,也是为了见你一面。”
“原来你来这儿,是为了找我兴师问罪。”萧尘浅笑一声,望向凉河水面,“我不愿在望舒阁多留,想着出来逛逛也不错。我一首觉着,这儿的日出和夕阳,才最美。”
“当然不是兴师问罪。”阿宁展开手掌,原来她刚才找到了方才那盏天灯落下的地方,取下了挂在灯上的小竹筒,将它一首握在手中。
“这是方才那盏灯上的,不过里面的纸条,我早就己经看过了。”
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
萧尘定定地看着阿宁,如同被人看穿了心底的秘密。
“琼姐姐还在时,劝我把这句话说出口,冼城天酒节那日,我在敬仙楼的房檐上等你,其实那个时候,我己经下定了决心,可惜那一夜,我们错过了。”
阿宁一步一步走近萧尘,用深呼吸平复自己乱跳的心,她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我想好了,萧尘,我……”
萧尘敛了笑意,将要说出口的话变得分外艰难。
但他仍下了决定。
“阿宁,拜礼仁临死之前告诉我,杀害家父的,就是司徒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