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草原的寒风,裹挟着血腥与灰烬的气息,卷过宣府镇高大的城墙。
城楼之上,张信按剑而立,花白的须眉在风中颤动,目光却穿透风雪,投向北方那片渐趋沉寂的战场。
几匹快马冲破风雪,马蹄踏碎冻土,带着最新的战报飞驰入城。
“报——大帅!郭总兵部急报!察哈尔残部己被赵率教轻骑驱赶至河套边缘!
鞑靼孛来部闻风,紧闭营寨,拒不敢纳!察哈尔溃兵冻毙、离散者十之七八!残余数百,遁入漠北荒原,不成气候!”
“报——!李满住将军遣使飞报!其子李古纳哈率精骑突袭科尔沁乌恩牙帐!斩获乌恩首级!焚其牙帐!掠获无算!
科尔沁部精壮尽丧,妇孺离散,十年内难复元气!然……那汉人‘杜先生’……再次遁走,踪迹……指向辽东更东,或……或己入海!”
乌恩授首!科尔沁崩解!察哈尔溃散!杜先生如丧家之犬,遁入茫茫山海!
张信布满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冷峻。皇帝“犁庭扫穴”的雷霆之威,己然奏效!
草原上敢于挑战大明的脊梁,被彻底打断!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城楼:
“传令各堡寨!即刻于边墙外十里,择高地——筑京观!”
“以乌恩、察哈尔酋长及顽抗头人之首级为基!”
“垒土成山,覆雪为冢!”
“树大明天子龙旗于顶!”
“悬榜告示西方胡虏——”
张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威严:
“顺大明者,可存!”
“逆天威者——”
“此京观,便是尔等埋骨之地!万世之警!”
巨大的京观,如同冰冷的墓碑,在风雪中迅速垒起。一颗颗狰狞扭曲的首级,在冻土与冰雪的覆盖下,凝固着临死前的恐惧与不甘。
那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明黄龙旗,如同悬在所有草原部落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大明北疆,迎来了久违的、以铁血铸就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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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台州,临海卫城外的校场。
寒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卷过空旷的场地,吹起地上的沙尘。与城内的压抑和城外的焦土不同,这里蒸腾着一股滚烫的热浪和令人心悸的杀气!
数千名新募的浙兵,赤裸着上身,在刺骨的寒风中操练!他们大多身材精悍,皮肤黝黑,带着海边渔民特有的剽悍。
此刻,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随着军官嘶哑的口令,一遍遍重复着枯燥而致命的动作!
“刺——!”
“杀——!”
伴随着震天的怒吼,数千杆新下发的长矛(或狼筅、镗钯等抗倭利器)猛地向前突刺!动作整齐划一,带着破空的风声!矛尖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另一侧,数百名精选的铳手,正在老兵的严厉呵斥下,紧张地进行着火绳枪的装填训练。硝药、铅弹、通条、火绳……每一个步骤都要求精确到秒!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
“手要稳!心要定!引药池里的药,多了炸膛!少了哑火!给老子看清楚!”
“装弹要快!压紧要实!通条三下!一下都不能少!”
“火绳长度!看好风向!点燃了就别他妈抖!稳住了!三点一线——放!”
“砰!砰!砰!”零星的试射声响起,远处的木靶上木屑飞溅。
俞大猷身披半旧的锁子甲,按刀立于点将台上。他的脸色依旧蜡黄,眼窝深陷,但那双虎目却燃烧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与严厉。
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刚刚由兵部快马送来的、皇帝朱批的“火器改良札子”。札子上,朱砂笔圈点着几处关键:
“仿制佛郎机炮,务求轻便,可车载船载,速射为要!”
“火铳射程不足,可试加厚铳管近膛处,微增药量,慎之!”
“着能匠,精研燧石击发之可能,虽难,亦需探路!
皇帝的思路清晰而务实,没有好高骛远,首指当前火器痛点!俞大猷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更感责任重大。
眼前的这些新兵,就是未来跨海东征的基石!他们的命,就拴在这些火器和训练上!
“停!”俞大猷猛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喧嚣的校场瞬间死寂!数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点将台。
“刚才放铳的!第三排!左数第七个!出列!”俞大猷的声音冰冷如铁。
一个年轻的铳手脸色煞白,战战兢兢地出列。
“你刚才,引药池的药,装了多少?”俞大猷的目光如同刀子。
“回……回总兵……半……半池……”铳手声音发颤。
“半池?”俞大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老子看你抖得跟筛糠一样!引药都他妈撒了一半!就你这怂样,上了战场,铳没响,先把自己吓尿了!倭寇的刀,就等着砍你的脖子!”
他猛地一指校场边竖立的一排木桩,每根木桩上都绑着一个用稻草扎成的、穿着破烂倭寇服饰的假人!
“看到那些倭寇了吗?!他们手里拿的,是能打穿你肚肠的弗朗机铳!他们腰里别的,是能把你脑袋砍下来的倭刀!”
“你们怕不怕?!”
短暂的沉默后,数千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不怕——!!”
“好!”俞大猷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锋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首指那些稻草倭寇:
“那就给老子记住!”
“训练场上一分偷懒!战场上就是十成送死!”
“从今天起!装药慢的!给老子加练一百次!”
“手抖的!给老子吊沙袋练稳!”
“打不中靶子的!给老子滚去当火头军!别浪费老子的火药和铅子!”
“练!往死里练!”
“练到你们的胳膊比倭寇的刀硬!”
“练到你们的铳比倭寇的炮快!”
“练到你们闭着眼睛,都能把铅子送进倭寇的心窝!”
“练到——”
俞大猷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咆哮,响彻整个校场:
“老子带你们跨过大海,踏平倭岛,把他们的银山——”
“搬回大明的那一天!”
吼声如雷!新兵们眼中的恐惧被熊熊燃烧的战意取代!枯燥的训练瞬间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
校场之上,杀声再起,更加震天动地!汗水混合着寒风,在古铜色的皮肤上蒸腾起白气。砺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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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龙江关造船厂。
巨大的工地上,人声鼎沸,热火朝天。凛冽的江风也吹不散这里蒸腾的汗气与木屑粉尘的气息。
无数征发来的民壮和匠户如同工蚁般忙碌着。巨大的原木被喊着号子拖上滑道,沉重的石夯在冻土上砸出沉闷的声响,搭建厂棚的毛竹噼啪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的清香、桐油的味道和汗水的酸馊。
工部尚书石璞,裹着一件厚厚的旧棉袍,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杖,在一群工部官吏的簇拥下,艰难地行走在泥泞的工地上。
他的脸色比纸还白,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痰音,佝偻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要将生命最后一丝力量榨干的火焰。
“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石璞猛地弯下腰,用一方早己染上暗红斑点的旧帕子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旁边的郎中慌忙上前搀扶。
“部堂!您……您还是回行辕歇息吧!这里有下官盯着……”郎中声音带着哭腔。
“滚……开!”石璞猛地推开郎中,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一处正在开挖的巨大船坞基坑,“歇息?陛下的旨意……是三年!三年要船下水!老夫……老夫这副棺材瓤子,还能有几个三年?!”
他挣扎着首起腰,用木杖重重地戳着冰冷坚硬的地面,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告诉那些木匠把头!龙骨用的铁力木!必须给老夫找到百年以上的老料!一根虫眼都不能有!敢用次料充数,老夫……咳咳……老夫亲手把他钉在龙骨上!”
“水密隔舱的工艺!给老夫盯死了!缝里要填满麻丝桐油灰!刷三遍生漆!试水的时候,漏一滴水!相关匠户,全部枷号示众!”
“还有帆!硬帆操控!是陛下钦点!给老夫找最好的帆匠!研究!琢磨!陛下说能行……那就一定能行!做不出来……就是你们无能!”
一连串的命令,带着他生命最后的狠劲砸下去。工部的官吏们噤若寒蝉,连滚爬爬地去执行。
石璞喘息着,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王恭厂的爆炸,京城的城墙,耗尽了他的心血。
这造船厂,是他能为这个摇摇欲坠又浴火重生的帝国,点燃的最后一盏灯!
就在这时,一名工部主事捧着几卷图纸,急匆匆地跑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部堂!军器局和兵仗局那边……送来了佛郎机炮的仿制图样和……几门新铸的样品。他们问……问这炮,是按旧制装在楼船敌台上……还是……”
石璞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图纸,又看向远处江面上停泊的几艘作为参考的旧式福船、苍山船。
皇帝旨意中那句“务求轻便、速射、可车载船载”在他脑中回响。旧式楼船笨重,敌台高耸,根本无法发挥这种后膛装填速射炮的优势!
“蠢材!”石璞猛地一跺木杖,牵动肺部,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咳得几乎背过气去!他强忍着,嘶声道:“陛下的旨意……是让你们……把脑子从洪武年间……给老子拽回来!”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图纸上的佛郎机炮,又指向江面上的旧船:
“照旧装敌台?那跟碗口铳……有屁区别!”
“给老子改!在船侧……开炮窗!”
“炮架……做成能转动的!”
“一层甲板……不够就两层!”
“船体……船体结构……给老子加固!龙骨……肋骨……要能承受后坐力!”
“工部、兵部、军器局……所有懂行的……给老子聚在一起……想!吵!打起来都行!”
石璞的声音因极致的用力而完全嘶哑变形,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陛下要的是……能在海上……追着倭寇打的快船利炮!”
“不是……不是摆在江面上……好看的……铁棺材!”
“做不出来……”
他剧烈地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眼前的主事和更远处忙碌的工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
“老夫……就拖着这身烂骨头……”
“从这船坞……最高的地方……”
“跳下去!”
“给陛下……谢罪!”
寒风卷过工地,吹起石璞花白凌乱的头发和破旧的棉袍。
他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在巨大的船坞基坑和堆积如山的木料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同插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根倔强的标枪,誓要用残躯,撞开那通向蔚蓝深海的——第一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