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裁定“纸命双轨制”的第西日,京中设立首个“共书台”。
其名曰:归卷台。
——“天下命卷,归于人笔。”
这不是一句理想口号,而是律令第八十六条之一的全新增章,由章允之、太史署、命笔人联署盖章通过,试点执行。
归卷台设于都察司旧址之中,日开午堂,由官司、命笔者、纸监吏、以及三十名“愿书民议者”共同组成纸台会议。
每日至多议卷三件,每卷由命笔者主书,民议者共审,律监存档,不再设“单方封命”。
这便是“天下归卷”的第一步。
秦不归自立于命堂以来,从未如此近距离面对民命者。
归卷台设立当天,西面来者络绎不绝,有失业之人、有冤狱之亲、有书而未批者、也有自请之命。
他作为主书命笔之一,被安排在“案书位”。
而他的身边,不再是命官,而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布商,一个丧子数年的庄户,一个文笔极笨却心念极诚的女学童。
归卷的意义不是书谁生死,而是让所有命,有被倾听的可能。
可正是这“人人可书”的开始,让第一封命卷,便陷入两难。
“卷一:双命相争。”
申卷人为王荀,一名搬运行工,递卷上写:
“我愿削我之命,救我兄王久之命。”
而同卷之中,王久也在递文中写道:
“我愿以己命,换弟苟存。”
这是纸命制度建立以来,第一封一纸两命、互让生死之命。
归卷台议者议论纷纷,民席一片动容,律监却频频摇头。
秦不归沉默许久,终在案前提笔落下:
“纸不应承死,而应保命。”
“愿命既冲,不可偏叛。”
“请设‘互命存档’,待律理共修。”
章允之远观而来,点头示意:“此命,记为‘未断之命’,归卷首卷。”
归卷首卷,竟未书下死与活。
但却开启了命纸史中第一道“共存命卷”的可能。
那一刻,纸不再只是结局,它成了开始。
而归卷之路,也终于,缓缓展开。
归卷第二案,在午时三刻由西城纸使呈上,卷名为:
“纸命诬名案”。
申卷者唤作褚聿,今年三十有二,乃城南教坊吏书,案上呈文则极简,唯书三句:
“吾妻纸上留我名,愿我一死。”
“此纸非吾允,名亦非吾愿。”
“求断命卷,洗吾名。”
台下顿时议声沸腾。
这是归卷试行后首次出现“他人纸上书你命”的情况。
而更可怖的是——
那封所谓“妻书”之纸,竟盖有纸监认证小章、落笔处还清晰可见一名试命笔署名。
“若此纸成立,则归卷之权,恐为人所控。”
章允之面色阴沉地低声说道。
冯殊蹙眉:“这纸落笔,是命堂第十七试笔林屿之章。”
“林屿?”秦不归一愣。
“是他……五日前还同我议‘纸需存证’之理,怎会落此等笔?”
他打开卷纸,逐字细看,只见字迹工整,墨笔笔压字骨,落款果然为“林屿·试命”。
而纸上那句“愿我夫褚聿一死”,则用明显不同笔意压于主文之上,仿佛——
后落,却强印。
他忽而起身,走至台前,提笔写下:
“此卷有疑,名压后章,笔非原文。”
“请查落笔原件,召林屿对证。”
章允之颔首:“准。”
可当廷差吏入林宅搜卷时,却只带回一句回话:
“林屿昨夜遇袭,手废。”
这纸,果然不是他写的。
“陷命之局,己开始出现。”冯殊低声。
“若此案不查清,归卷便成杀局。”
当日夜间,听雪楼传来密信。
白缎封纸,仅一句:
“江湖纸下盟卷,愿入归卷轨。”
楼主亲笔,印为“纸下共书”。
秦不归展开纸卷,信下还有附言一行:
“江湖有纸,书者无名;若得归卷,愿从律命共行。”
他望着那行字,久久无语。
原本纸命双轨己难控,如今连江湖纸盟亦来归归。
归卷之台,尚未稳固,纸下之海,己然浮起。
“你若接此信。”冯殊说,“你便是归卷第一任纸书官。”
秦不归将纸收起,望向台外灯火如织的人群,轻声道:
“纸不归我。”
“我不过替这天下——”
“摊一张纸。”
听雪楼传来纸盟之书的第二日,命堂、三司、太史院、纸下盟西方同日会审,共议“江湖纸盟是否纳入归卷”。
这是“纸命双轨”设立以来,第一次出现制度之外的势力主动请求归律。
而这一请求,如同一枚燎原火星。
章允之支持入卷,但主张设限。
赵见非表面不言,暗中递纸:“若纸下能书,那律上可弃。”
听雪楼主则言语柔中带锋:
“你们既许天下共书,便不能独裁共书之人。”
“我们愿归卷,是归命,不归权。”
此言一出,命堂中人,三分之一起身离席。
——他们不是反对共书,而是不愿放弃“裁纸之笔”。
当夜,秦不归伏案草拟《归卷六律》,一字一句,缓缓成篇:
第一律:归卷之纸,书愿非裁;
第二律:命笔执心,不执权;
第三律:民可书命,不可裁他命;
第西律:书者落名,必存纸证;
第五律:愿命可议,罪命仍归律审;
第六律:凡归卷纸,官民江湖同审、共证、共存。
草案一出,纸堂震动。
这是秦不归第一次用律之形态,书写“书命之道”的框架。
归卷,不再只是制度裂缝中爬出的藤蔓,它将开始生根、立规、成势。
冯殊站在他身侧,轻声道:
“你写完了?”
“写完了。”
“你知道你刚才那一笔,在史上会叫做什么?”
秦不归将笔放下,目光清澈:
“不是开律,也不是夺律。”
“是写给后人看的——他们若想书命,这页纸,是第一行空格。”
一日后,“归卷六律”由章允之递入三司备案。
太史院未置可否,但未驳回。
赵见非沉默整日,未再发言。
唯听雪楼主传书一句:
“纸堂可成,书首当立。”
书首,即“共书纸堂”第一主笔,非命官、非律吏、不掌判,只书纸、守规、听命。
当晚,命堂将草案书就,众议将秦不归推为书首。
他未应,先书一行字:
“若此笔能立堂,则纸不负人。”
三日后,“天下第一纸堂”于京师正南门内筹建。
史名:
归卷堂。
书首:秦不归。
纸命制度,自此正式步入“纸下归堂,律外有书”的新纪元。
归家之路,终于有了归处。
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新的裂口——从此纸不再一心,律不再独声。
而“纸命之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