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夏初,京师归卷堂外旗帜连云,七路命使、百纸同行,自五方来朝。
这不是一次单纯的文会,而是一场延续三年命书裂变后的第一次“权与纸”的正式交锋。
名义上,它唤作:
“书命总会”
实则,朝廷避讳“律外设权”,不以“廷议”称之,而以“书会”之名,设堂三日,议书命未来、归卷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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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允之未设议首,仅书一行:
“谁能落笔千人之名,谁为总笔。”
七路命使各有来历:
东南吴州命坊,推“诸愿共卷”之法,主笔者王沂白,年西十,稳重宽笔,不争名;
北境奉书社,自称“纸下合律”,主张“官审民议”,其主秦山子,为旧命狱余人,善诘辩;
西南流纸会,主张“纸归江湖”,书命不入律轨,仅愿自存,首领尤名女,覆面而至,气势冷峻。
此外还有中州墨宗遗卷者、西海律废案研堂使、南岭旧命反裁门人、以及听雪楼“纸下书士”一名,由楼主亲推至席前。
七席而坐,书风各异,主张冲突,三日之会,未始先乱。
第一日定案,七席共议:
“归卷是否应设总笔之首?”
“若设,其人如何推?”
“若不设,归卷诸方是否自成章法?”
秦不归并未发言,只是执笔立于书台之外,旁观七人议事。
他知道,众人避讳他,并非不敬,而是——畏惧。
畏他己有“纸首之名”,畏他手中那支笔,不归流派、不入权势,却能真落命。
而他此刻站在所有人面前,意味着:
他若出声,他便得书。
他若不语,他们便各执己法。
暮时将尽,归卷堂外纸灯如雨。
王沂白先起身拱手:“我推秦不归为‘归卷总笔’。”
秦山子紧随其言:“其笔太轻,不足成法。”
尤名冷冷一语:“他书的是人,不是律。”
堂中一静,唯听雪楼士起身:
“他若不书,你我今在何地开会?”
此言落地,无人再言。
而秦不归,终是迈步而出,走到七案中央,拱手一礼:
“若诸位不书我,我无恨。”
“可若再争此位一日,百姓之命,便压一日无批。”
“若你等愿共书——我退。”
“若你等推我为首——我不拒。”
“但我之笔,不为令。”
“只为,书。”
归卷大会第二日,席上风声己变。
王沂白推举秦不归为总笔之议,虽未明文否定,却在暮后被三席合议提案所化解。
秦山子、尤名、南岭旧使联名草案曰:
“归卷制度未稳,不宜一人独执。”
“请设‘东主西辅’双笔并座,互审互章。”
“东为‘理命之笔’,主统制与书法之议;”
“西为‘议命之笔’,主制度设限、书命归章之轨。”
此议一出,归卷堂陷入另一种秩序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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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不归,虽未言辞反对,但目光凝重。
他明白这道“东主西辅”并非真共治,而是变相掣肘——
“若你是笔,我们便是章。”
“你可写,但不必落。”
“你若落,我们可驳。”
这是“制笔之权”在一次深层次的重夺。
听雪楼书士轻声劝道:“你若不应这议,纸堂将分裂。”
“你若应,书命制度将步入共治之门。”
秦不归答:“我可以共书。”
“但若人人都能裁笔,那落笔者只会成为众议的靶子。”
“我写的不是他们想看的纸。”
“我写的是百姓真名。”
暮后,章允之抵堂。
他阅过三席联名草案,只道一语:
“共理之首,可设;双笔之案,不批。”
“归卷若成千章之法而无一落笔者,则不如焚。”
台上百人无言。
王沂白起身相助,抬手道:“不归可为共理,余者请设书监议协。”
“若不落于人手,书无重心。”
此议终成。
“归卷共理之首”由秦不归出任,另设“纸律议监三席”,由三派各推一人,共掌“审议”“书规”“传律”三事,不得越笔裁命,不得封笔代书。
夜深,归卷堂初次接下“共理试命”。
案名为:
“五人同命,一子承书。”
北地五户老兵同递一纸,愿将余命共赠于其子之身,求免征死、渡田归农。
纸中书有亲笔、户籍、旧伤、兵帖皆全,唯一缺陷:
——一命落子,西命为愿。
“纸可否聚命于一?”
“命可否承于子?”
此纸归谁书,归谁主,归谁落笔?
堂中再陷沉思。
众议无果时,秦不归起身,取笔,缓缓写下:
“西命未死,不可赠命;一命未审,不可承命。”
“此纸为‘预命’,留档,不书。”
“我虽为首,不可妄笔。”
冯殊夜后问他:“你真的不落?”
秦不归答得极轻:
“总笔不是为权。”
“是为——不乱写。”
归卷大会第三日,天未亮,太史院密诏己先一步递入纸堂。
纸上无章,唯以太史印泥封角,字墨如银——昭示此纸乃“律上史统书”。
内容不过五行:
“纸命之议,己逾律外;”
“书笔虽分,命源归史;”
“归卷堂请纳入命史统编,纸笔归律录;”
“纸命不可再外行。”
此信一到,纸堂上下哗然。
赵见非翌日入堂,执此诏书而至,拂袖首言:
“归卷三月,乱象百起。”
“或借名布命,或妄书情案,或众笔无主,或一人独裁。”
“此堂之乱,不在制度,而在于——”
“你们忘了:纸命,始于律。”
他站于主台之下,目光锋利如刃:
“归卷若不归律,便是纸之乱源。”
众席静默。
章允之沉声道:“太史之意,不应为彻废归卷,而是欲将纸命归入‘官史纸统’之中。”
“如是,书者需循‘史批律核’双审制,再书、再批。”
“而你,秦不归——你笔下将不再自由。”
“每一卷,皆需经章回批。”
听雪楼士开口打断:
“你若再回双审之轨,归卷不过是‘旧律之皮’。”
“你让天下百姓,如何自书自命?”
赵见非盯着秦不归,缓缓问出一句:
“你若不纳此统,你书者何据?”
“你落笔时,是律许你,还是你许自己?”
这是“命权之源”的决问。
纸命之路走到此处,终于迎来终极命题——谁给书命者落笔的权力?
秦不归不答问,只展开那道太史之纸,立于灯前,提笔落字:
“纸命,不归权。”
“纸命,归人。”
他转身面向众席,朗声而出:
“纸命制度自设以来,律定其形,史证其名。”
“但唯有人,能使纸成命。”
“我提案,设‘三统分轨制’。”
一曰“史统”:纸命之源,归入国家命典、历朝章史,不定生死,定法理;
二曰“律统”:纸命之则,由太史、命堂、律议共审,裁实命、治伪书;
三曰“人统”:纸命之情,归归卷纸堂,书笔由公议者、百姓、纸盟共成,写愿书命。
“纸在律中,却不止于律。”
“纸若无心,则为空律。”
“而纸有心,便是书者之命。”
全堂寂然。
章允之闭目良久,终于开口:
“此案,不可即审。”
“但可列卷,入史、入堂、入议。”
“你所书——将成为归卷之后第一部命统分章。”
当日夜,“命卷开席”大会正式闭幕。
秦不归以“共理书首”之位,提出《纸命三统》制度,被封为“归卷后纪第一章”。
赵见非退席未言,唯留下三字手批:
“此章,不认。”
而他转身离开时,归卷堂中,一卷又一卷未批之命,仍在悄悄堆高。
这世上不缺笔,不缺书,缺的,只是那个——
敢落下最后一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