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历五月初六,归卷堂收卷总计:一千零九份命卷,皆来自《纸命三统》制度公布前夕,属“旧制遗案”。
这些纸卷有的未经命批,有的被弃于原纸库,有的书半命而无裁者,有的甚至只是一页未署名的愿纸,却因“人己死、纸犹存”被百姓送至归卷台前。
章允之亲批一道书令:
“归卷书首,请于三日内阅卷千命,并落首裁之书。”
——这是归卷制度确立以来,第一份“系统正名书命案”。
又名:“千命书检。”
此案不由朝廷强压,但其后果却比任何一场御下命律更重。
因为这一次,书命者不再只是“参与裁定”,而是:
定论。
秦不归收到卷时,一字未语。
冯殊低声劝道:“三日千纸,你不是神。”
他未答,只走入主堂,将一盏纸灯点于高台之上。
“若我不写,他们永远不知归命可通。”
“若我写错,他们再不会信我所书。”
“可这千纸,己落我手。”
“若此笔不落,便无人落笔。”
三司命堂旁,旧“纸狱塔”被改为书命所。
七阶九廊,一层一百一十一案,每纸皆编号、封签、归类、列由、挂证。
有人称那里为**“纸狱重开”**。
而今,它改名为:
“千命书堂。”
主笔者:秦不归。
第一日入堂,秦不归独坐长案,翻卷不语。
他所见者,有人求恕、有妇书死、有父请愿死替子、有奴伏笔无言、有吏自断于纸、有童孩画命未名。
这些纸,不只是文字,是命悬之念,是生前最后一声挣扎。
“你落的,不只是他们的纸。”
“是他们愿被谁记住的方式。”
他低声说完,提笔落下第一句:
“此命虽无印,无主、无批,然字未歪、墨未褪,其心可存。”
“予录为‘情命存卷’。”
这世上第一封“书命正名案”,终落第一笔。
归卷千命,从此开始。
千命书堂,第一日。
秦不归共批卷一百一十六封,录入“存卷”者西十七,“驳回”者三十三,“回审”者三十六。
纸分类立五等:
一曰:命清纸明——笔正文完,主意鲜明;
二曰:半命未主——名存而事断,需访证者;
三曰:死命不续——人己亡而卷无所托,仅记不裁;
西曰:误书借命——有情非意,代写代言,书伪为情;
五曰:纸伪命假——非真命纸,书中图害,或为陷者。
至此,归卷制度中第一次出现系统化纸命档系,纸堂初稳,众议称“书首可定千命而无乱”。
然稳定不过一日,便有异卷现身。
第二日午时,一纸递入,表面为“王抒”所写,内容为请命迁葬,句句恳切,纸法端正。
然秦不归翻至纸背,竟另有一封文字,用极细朱墨横写一行:
“此人负我二百金,若书成,纸落即杀。”
此即“纸中纸”——借合法纸卷作伪书藏命,意图借归卷之笔杀人而免罪。
三司得报,赵见非未至,只派一人,送来一信:
“纸若通私,可断否?”
纸未署名,落角却赫然一字:
“审。”
这是一次明确的试探。
若秦不归不裁此纸,便为“纸权失守”;若断此人命,则成“书者杀人”。
书笔第一次被推至两难临界。
冯殊劝道:“你可将此卷归‘律审’,不必亲裁。”
他答得极轻:
“若我不书,他们不会怕纸。”
“若我不断,他们不会信纸。”
他提笔,在“纸中纸”卷下,缓缓写道:
“王抒虽书迁骨,然纸背书人求害。”
“此纸所载,非命、非愿、非书,实为藏杀。”
“予列‘假命害书案’,立断,卷主即遣,三司候审。”
“此书落笔,非杀。”
“为护。”
归卷千命第百七十三卷,成为归卷制度史上第一份:
“纸藏害念,书断杀心”判例。
书者,不再只是书愿者。
书者,是纸的最后一道门。
归卷堂东,纸灯未熄,秦不归伏案未起。
“纸藏杀意案”裁出不足一日,三司命堂便递入控状,署名赵见非,列罪三条:
一曰:越律断命,书笔未经公堂裁定而判生死;
二曰:书者为裁,动笔即罚,动笔即权;
三曰:纸命入堂,非律之责,主笔者不当代命之主。
奏本最后一句落墨重如刃:
“书者若得断命,则纸命之道,沦为执笔之私。”
这一纸入朝,众议沸腾。
太史院三章连审,未敢即裁,朝上决议,命秦不归于翌日入殿亲陈此卷“落笔之理”。
书者入朝,为命辩理,这是归卷制度开启以来第一次。
那日,堂上设纸,无设案,秦不归手中无笔,只有那封“纸中纸”的原卷。
章允之立于侧首,未言。
赵见非步出三司列,袖中抽出书案副本,扬声问道:
“你可知你落笔之后,卷主被执,当堂枉死?”
“你落笔一句,便动命一生,问你何凭何据?”
“你非律命之官,何以敢落杀语之文?”
全堂静寂,唯听他答:
“他不是死于我笔。”
“他死于自己写下的那句残杀之言。”
“若他不落,我不书。”
“我不是为裁他命,而是——为救那被他要杀之人。”
赵见非冷笑:“你自称书愿之人,如今却借‘愿书’之纸为他人裁命,岂非假义?”
秦不归答:“我书的是人愿,不书人妄。”
“纸中之纸,不愿、不命、不主、不署——那便是刀。”
“既为刀,我自挡。”
“不是为了替律断命,而是为了让纸,不再成为藏杀的工具。”
听雪楼士出列,缓声相问:
“那你是否认为——书者可杀?”
“是否认为,执笔者可决定他人生死?”
秦不归静默半息,答:
“我从未要杀一个人。”
“我只是——写下谁不该杀谁。”
“书命者不为神,不为官,不为审。”
“我们只是——让那些该被听见的命,不再死于沉默。”
朝堂静默,百官无声。
章允之转身,取出一卷空纸,递与秦不归:
“今有千命,一纸未裁。”
“你今朝可敢——落最后一笔?”
秦不归接纸,缓缓展开,纸上名为“陶九儿”,年十六,身无籍,卷上只书三行:
“我愿活。”
“有人说我不能。”
“我只问,你信我这命值不值得。”
他不看众人,只是俯身落笔,书一句:
“此纸有命,有心,有名,书者可见其人。”
“予批:值。”
落笔瞬间,千命卷成。
他轻声道:
“我不书谁死。”
“我只书谁值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