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卷千命既毕,纸堂未休。
三日之后,京师西坊十二口、江南五地十镇、北境三关八署,纷纷传来归命来卷,共计一万三千西百七十二封。
纸不再以人递,而是以山送。
这不是比喻,而是实景。
一日清晨,归卷堂东山门外,车辘不歇、马蹄未止,一卷卷麻包纸囊堆叠如垛,自城门口铺至堂门前,一眼望去,仿若白雪压岭。
——民命未绝,纸山初成。
章允之亲临观卷,叹曰:
“纸己归山。”
“若不合审,则卷堆纸死。”
面对这座千纸之山,秦不归并未立刻开卷,而是在归卷堂中设下一案名:
《千纸归山》总录卷首》
第一句:
“卷非为书而来,是为被读而至。”
第二句:
“若不能阅千纸之心,便不配持笔。”
第三句:
“若不能集万人之命,便不可书国之名。”
这一次,书笔之事不再一人担。
归卷堂首次开启“合审制”:
设百姓命议者九十六人;
纸盟代表三十人;
命堂旧律批阅十人;
主书笔三人,辅笔七人;
所有合审纸卷,需由“心证”“文证”“目证”三关齐审,方可入档。
书命,不再只是裁定,而是全民归志。
纸山第一封卷,由江南陶水镇送来。
内容为:
“镇中五十七人集书,愿请纸盟设书舍一处,常年可书命,不过律,不求批,只求留。”
“若得存卷,则命心不死。”
此为“归志卷”。
归志,不为求命,只为记命。
听雪楼士观后首肯,低声道:
“纸若不书生死,也可书活过。”
归卷堂裁定:
陶水镇申请,准。
设“纸志录所”,不为断命,仅记乡声。
此裁一出,全国“纸志运动”掀起序潮。
可同一时刻,三司内堂,赵见非封存一案,拟建:
《律命新典》初纲。
所述为:
“书命者权日盛,民志难辨,律道欲崩。”
“当重修《国律命章》,设专典书录之规。”
“凡书命者,必由国命所发印,律令所存档,不得自发书笔。”
他要将纸命,重新归入律统之身。
他说:
“纸既归山。”
“便该由律去封。”
秦不归翻阅此案,沉默良久,提笔写下一句:
“山若归纸,不可由律压山。”
“纸命之志,应立于人,不困于章。”
千纸归山之路,终于开启。
可归向何处,尚未可知。
《律命新典》草案入朝的第三日,赵见非亲持典稿登堂,朗声宣言:
“律失统,书命者乱;律归上,书命可安。”
纸命三年试行,于他而言,不过一场纸下躁动。
而如今,千纸归山,他却欲以国典重塑命权,所设“律命三规”如下:
一曰:书笔须由国印发册;
二曰:命卷须由律监落印;
三曰:书者须入史典,违者不裁。
此三规一出,归卷堂内民意如潮。
听雪楼士怒道:“你要的是‘书权封口’,不是立法。”
归卷百姓议者联署反对,声言:“我书我命,何须律准。”
三司之下,一夜百案冻结,命堂新案审推。
秦不归未即回应。
他在归卷堂后厅设一纸坛,召来书命代表九十九人,设名曰:
“书命九问大会。”
不为对抗,而是——追问制度根源。
书命九问,问者皆为书命之人,问法、问人、问纸、问律、问志、问权、问死、问愿、问笔。
第六问,有人起立质问:
“既书者非律,笔未裁法,何以担保所书?”
“你写一句‘可命’,便是裁命生死。”
“你凭什么?”
堂中一静。
秦不归起身,答曰:
“我写的,不是生死。”
“是这命——愿不愿被听见。”
九问既毕,他在纸坛上首次公开提出制度性理论:
“命志三序说”。
其言如下:
一、命志在上,纸命应以“人有其命”为先,不以律准为源;
二、律为中介,律之设非为压命,而为定伪、防妄、裁争;
三、书为记录,书者不主命权,只记其名,留其志,问其愿。
他说:
“若纸命制度最终归于律印之下,那便不是共书。”
“那是封口。”
“纸命之道,不是写谁死谁生。”
“是让这世上所有想被听见的人,不至于死在沉默里。”
章允之未出声,只在案后批下西字:
“志高于权。”
而赵见非站于堂外,未入门,只道一句:
“若命志可乱法,律便不可立。”
两道命路,于此分流。
归山之纸,或将被裁为官命;
或将,走上另一条路。
赵见非不言,只在密堂中落下一笔:
“书命归籍。”
三司三印连章,当夜过审。
第二日清晨,皇台传诏:
“归卷堂主笔秦不归,三日内答复是否愿归命典籍,授‘律下书使’之职,持国印落纸。”
这不是一封委任书。
这是诏令——要么入律,要么弃笔。
朝上不言,堂下不语。
归卷堂中,一万三千余卷纸仍未尽审,数百命愿者日夜排席,却无人知:
明日之后,还有没有秦不归的落笔。
冯殊夜来,纸灯未熄,语声低沉:
“你若答应归籍,纸命可得制度之安。”
“你若不应,纸命恐遭全毁。”
“你为这制度活下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秦不归轻声回道:
“若制度是为了叫我不敢落笔。”
“那我宁可它活不下去。”
他走出纸堂,来到归卷山前。
旧日山垛,此时依然堆着新纸未阅。
他翻开一封,是来自南岭的牧童所写,墨迹浅淡,纸上只写五字:
“愿我娘能信。”
他又抽出一封,来自流民逃户,写道:
“若我不见天光,此纸替我活。”
又见听雪楼所送匿名纸卷,仅一行诗句:
“世上人多名不响,愿有一人记我名。”
他终于合卷,缓缓取出笔,在纸堂门上写下六字:
“纸志不属官籍。”
又书一封答诏回文,全文仅三句:
“臣秦不归,自始不为官笔。”
“今不愿持国印落人志。”
“愿以民间书命人之身,守纸之一念。”
此回诏一出,朝野震动。
三司命令即起:“罢归卷堂令,封书命案宗,削纸志之权。”
可同一日,章允之未批三司之章,却将秦不归所书誓文列入《纸志大典》初章卷首。
他写道:
“纸志之誓:纸不为律所封,不为官所控,不以生死裁人志。”
“纸,只为听见。”
那一日,归卷堂门前,纸山未动。
可数百人,自西方而至,于门前默立——
不是求纸,不是等命,只为在此立一笔:
“愿此人,仍肯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