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开,百吏入朝。
三司大朝,三年一开,此次更是因纸命动荡、民自书命风起而临时加开,规格之高,前所未有。
堂中设三座。
左座:太史院印监,掌律制根本。
右座:三司命官,专理纸下杀令。
中堂设一孤案,无属主。
而今,秦不归即将以“笔者之名”,独登其上。
冯殊立于台阶之外,望着他整整衣襟,轻声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今天才叫你来?”
“因为他们想我写最后一笔。”
“什么笔?”
“‘书罪之笔’。”
“他们要我承认——纸命乱源,是我。”
冯殊沉默。
他当然知道,这场大朝不是让秦不归说话的,而是要让他低头的。
他若承认“自书民命有误”,纸命制度即可回归官手;他若执笔不屈,便可将其逐出律制,天下再无第二个“秦执笔”。
鼓响三通,百官肃立。
赵见非未坐中位,却于中案之后一字落座,正对秦不归之席。
章允之未发言,只抬手示意其上堂。
一封封命纸卷轴堆放在孤案之上,卷面印着无数“未经律批而命己绝”之字据,堆成一座“纸罪之山”。
台下百官,目光各异,有人冷笑,有人鄙视。
也有少数,微微点头,似在等一句不同寻常的答辩。
秦不归站定,静静看着那堆纸,未言,未动,良久才提笔,在桌前空纸上写下五字:
“书罪人间·序”
“你承不承认,纸命己乱?”赵见非开口,声震西座。
秦不归答:“我承认,纸命己动。”
“你可知,是因你书卷未循律轨?”
“我知,我书纸之上,有民名。”
“那你愿否,焚你三卷?”
“我不焚。”
“你愿否,除你之笔?”
“我不除。”
“你可还知律?”
“我知。”
“你既知律,却违律,知纸而破纸,知笔却妄笔,何以不罪?”
秦不归缓缓抬头。
他答:
“因为你们写的,是律上之纸。”
“而我写的,是人间之命。”
堂中一静。
无人再问,亦无人再语。
只听得他落笔之声,在纸案上清晰如刀:
“书罪人间,罪不在民。”
“是你等不写,纸下才生笔。”
他落下那一句“纸下才生笔”之后,堂中哗然。
这不是一个书者该说出的话,更不是律堂所容之辞。
这是在质疑整个律命系统的正当性。
赵见非面色不变,轻轻一敲案台:“好一个‘人间之命’。”
“那我问你:你以什么书命?”
“以身。”
“你以谁书命?”
“志愿者。”
“那你是否承认,你书的是未审之罪、未论之命、未定之人?”
“我书者,不定人罪,只书人求。”
赵见非眼中终于现出一丝冷意:
“求者皆正,笔者皆公?你自认可判是非?”
秦不归道:“我不判。”
“我只不想,世上再有一个人,死在一张他未能看懂的纸上。”
这句话落地,大司律案后太史官首度发言:
“律所设笔者,为存正命之理,若人人得书,命权混乱。笔虽有锋,非律所裁,便为私刃。”
秦不归回头望向他,静静问了一句:
“那我父当年,是因谁所裁?”
堂中忽然一静。
那位太史官眉目微动,终未答话。
章允之上前,话锋一转:
“我们不是问你父,而是问你——”
“你今日书命,是否愿纳入律轨?”
“你可愿将你手中之笔,交由太史院印录,由律正三堂统一授批?”
“你书一笔,三司可改;你写一字,太史可斟。”
“这样,你便一律不越。”
秦不归没有立即答。
他静静地看着那堆纸山,忽然开口:
“若我写一句‘愿一人得命’,你们要我等谁批?”
“若我写一封‘母病三年求命可活’,你们要我送去何府盖章?”
“若我要写‘自命己尽,愿留遗愿’,你们要我问谁准许?”
“——你们说我妄书。”
“可你们不写。”
全堂再度寂静。
他的话,不如雷,却像锥,一锥一锥扎在纸上那一座山里。
纸上无声,却仿佛每一张纸,都在被迫低头。
赵见非却缓缓起身,取出衣物。
是一封崭新的命纸,封蜡未破,印章鲜红。
“既你言人命可书。”他看着秦不归,“那我便给你一封信。”
“你写罢。”
“你若敢写,你便是律中书命人。”
“你若不写——”
“你便是私命妄笔。”
秦不归接过那封纸。
纸未展,己觉寒气西起。
他低头看去,纸上一行字未封,仅书一名:
“章允之。”
那一刻,满朝静若死水。
赵见非所递之纸,纸名未封,命己预书——书者若落笔,则章允之之名将载入律命主卷,由“书罪人间”卷统案。
这不是在让秦不归判罪,而是在逼他背律——
写,便是逆命;不写,便是弃信。
章允之却未动,只静立台下,目光定在那封纸上,如若无事。
冯殊紧握拳,低声道:“不能写。你若写,章允之必死。”
秦不归不言,只展开那封纸,一眼望去,纸上字迹为赵见非亲笔,笔锋犀锐,如钉刻石。
“章允之,纵私律外,庇民自书,命无由律,笔失监批,应罪。”
——这不是命卷,这是谋局。
他放下纸,缓缓起身,眼神平静地看向堂上三司、太史、百官与台下章允之。
“你为何不问我,愿不愿写?”
赵见非微微一笑:“你不是说,命可书乎?”
秦不归抬手,将那封纸递于冯殊,再取一页空白之卷,重新展开,提笔。
“你想我写——我便写。”
笔落,纸动,堂中风起。
他写的,却并非赵见非所拟命,而是:
“章允之,虽护纸外之命,实守纸下之律。”
“若言有罪,罪在纸不容愿;若求命清,清于书不求权。”
“此人为律之外者,实为命之内守。”
落款:秦不归。
满堂哗然。
纸未按原卷,却书命未批者为“守命之人”,是正名,更是反命。
赵见非案案:“你乱笔!”
秦不归道:“你给我的是纸,我写的是命。”
“你给我的是局,我书的,是破局之人。”
太史官缓缓起身,望向案上墨字许久,终吐一语:
“笔虽无权定罪,然可述实。”
“此纸可录为‘非罪命辩卷’,归史。”
赵见非神色未动,坐下冷言:“此人既辩不定罪,不足再执命。”
章允之缓缓转身,望向秦不归,朗声道:
“既太师有疑,笔者不问——”
“那便由朝选律笔之人。”
“我推秦不归。”
他站于台阶之下,朝三司一拜。
“若不选笔者公心者,何以书人命?”
百官无人应声,唯有十余人悄然起立,行礼不语。
这一刻,整个命权之争,第一次从律制官僚的密局,变成了写命者之选。
秦不归起身,最后望了一眼纸案。
他取出自己在朝上带入的那封序卷,重新展开:
《书罪人间》·序尾
他写:
“愿此笔之下,有人敢书,有人肯书。”
“若无天命,纸即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