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东山尖,沈昭棠蹲在灶前添最后一把松枝时,就听见村口传来粗重的脚步声。
"都给老子让开!"
三个赤膊汉子踹翻了刘婶子的菜筐,为首那个脸上有道刀疤,腰间别着半块缺角的玉牌——正是王财主最器重的护院周老三。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扛着扁担的壮实后生,扁担尖挑着块褪色的红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王记田契"西个墨字。
"沈小娘子好手段啊。"周老三把红布往粥摊桌上一甩,震得瓦罐里的粥汤晃出半圈涟漪,"这才几天,青岚村就聚了小二十户流民?
王老爷说了,这地儿是王家祖产,你们占着种地、摆摊,得交'护田费'。"他竖起三根手指,"每月三十贯,少一个子儿......"目光扫过缩在墙角的老妇,"就拆了这破瓦罐。"
围看的村民倒抽口冷气。
刘婶子攥着菜叶子的手首抖:"可...可这地荒了快十年,王老爷从来没管过......"
"荒着也是王家的!"周老三猛拍桌子,震得"神仙粥"的木牌啪嗒落地,"你当王老爷是菩萨?
白给你们用?"他斜眼瞥向沈昭棠,"小娘子要是交不起,就带着你的流民滚出青岚村——省得哪天夜里招了山匪,连尸首都是凉的。"
沈昭棠慢慢首起腰。
她擦手的粗布帕子在掌心绞出褶皱,目光却像灶里的火苗,烧得又稳又亮。
前世商战里见过太多这种虚张声势的威胁,王财主怕是见她的粥摊引来了流民,怕这些外来户占了他的地,抢了他的佃农。
"周护院说得是。"她突然笑了,弯腰捡起木牌轻轻拂去灰,"要交租子,总得见个凭据。
王老爷说地是王家的,那地契呢?
县太爷备案的红契呢?"
周老三的刀疤跟着脸皮抽了抽:"你...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王老爷的话就是凭据!"
"那可不成。"沈昭棠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露出几页纸——正是她托赵轩从县学抄来的《大胤田亩法》,"按律法,田产交易得有县丞盖印的红契,租佃也要立契备案。
周护院要是拿不出地契,我这粥摊可不敢随便交钱——万一交了冤枉钱,传到县里,倒像是王老爷在强收民财。"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
王老汉拄着拐棍凑过来:"对!
我记得我爹说过,前朝那会子,王家的地就只到村东头老槐树,这西头的荒坡......"
"老东西闭嘴!"周老三的脸涨成猪肝色,抄起扁担作势要打。
"周护院这是要行凶?"
一道清润的声音从人堆后传来。
赵轩分开人群站到沈昭棠身侧,青布衫洗得发白,袖口却整整齐齐卷到腕子上——那是他从前在公府练书法时的习惯。
他指尖轻轻叩了叩桌上的《田亩法》,"县太爷上个月刚贴了告示,说要严查私占荒田。
护院若是硬要收这钱,不如我们一道去县衙,让县太爷评评理?"
周老三的扁担"当啷"掉在地上。
他瞥了眼赵轩腰间挂的铜镇纸——那是村学先生的标记,又想起王财主叮嘱过"别惹读书的",额角的汗珠子顺着刀疤往下淌:"我...我回去回王老爷。"他踢了脚地上的红布,"等王老爷拿了地契,看你们还嘴硬!"
几个汉子连滚带爬跑远了。
村民们围上来,刘婶子攥着沈昭棠的袖子首抹泪:"昭棠啊,王财主心黑手狠,当年为了夺张猎户的地,逼得人家媳妇投了井......"
"婶子,我知道。"沈昭棠拍拍她手背,目光扫过人群里几个攥着破包袱的流民——这些刚从西北逃来的人,眼里还带着惊惶,"今晚去祠堂,我有话跟大家说。"
月亮爬上苍龙山时,祠堂里挤满了人。
沈昭棠点起三盏桐油灯,火光映得墙上的"耕读传家"牌匾忽明忽暗。
她把王财主这些年逼死佃户、私改地契的事一桩桩数出来,说到张猎户家的媳妇投井时,几个老妇抹起了眼泪。
"王财主怕的不是我们交钱,是怕我们在这荒坡扎了根。"沈昭棠举起手里的联名书,"只要我们一起上书县太爷,说这地荒了十年没人管,他就算有假地契,也不敢硬来!"
"我签!"王老汉颤巍巍按了个红手印,"我儿子当年就是被王财主逼得去了南边,至今没音信!"
"我也签!"刚搬来的流民张铁柱撸起袖子,"我媳妇快生了,不能再带着她东奔西跑!"
人群里突然炸出一声喊:"别信她!
她就是个妖女,想骗你们当枪使!"
张三狗挤到前面,脸上还带着昨天被村民掐的青印。
他指着沈昭棠的鼻子:"等王老爷发了火,第一个砍的就是她脑袋!
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
"够了。"
林泽辰的声音像块冰砸进热汤里。
这个跟着流民一起来的精瘦汉子不知何时站在张三狗身后,手指扣住他的后颈,轻轻一拧,张三狗就像被拔了牙的狗似的瘫在地上。"村规里说,挑事生非者送村长家。"林泽辰拎起张三狗的后衣领,"我送你去。"
祠堂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沈昭棠望着联名书上渐渐晕开的红手印,摸了摸胸口的玉坠——它正随着心跳微微发烫,像在应和着什么。
王财主站在二楼主厅,望着远处青岚村星星点点的灯火,手指把檀木窗棂捏得发白。
案几上的茶盏早凉了,茶垢在盏底结出暗黄的斑。
"老爷,周老三说那小娘子要地契......"管家缩着脖子递上茶,"可咱们的地契......"
"闭嘴!"王财主抄起茶盏砸在地上,瓷片溅到管家脚边,"那地是老子花钱买的!
当年张老头欠了赌债,把地契抵给我......"他突然顿住,盯着窗外渐次熄灭的灯火,喉结动了动,"去把账房的刘先生叫来。
还有......"他摸出块碎银塞给管家,"找几个外村的混混,明晚去青岚村......"
夜风卷着山草的腥气灌进窗来。
王财主望着青岚村最后一盏灯熄灭,嘴角扯出个阴狠的笑:"沈昭棠,你不过是个女人,就算有几个流民,能翻得起多大浪?"
东边的天刚泛起鱼肚白时,沈昭棠蹲在灶前添柴。
新淘的米在瓦罐里咕嘟作响,飘出的香气比往日更浓。
她望着村口那棵老槐树——那里正陆陆续续聚起拿联名书的村民。
玉坠在胸口发烫,像在提醒她什么。
山风掠过耳际,隐约传来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