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青石板上簌簌作响,裴砚的玄色大氅被风卷起一角,露出腰间鎏金剑柄。
他走得极快,靴底碾碎积雪的脆响惊飞了几枝寒鸦,身后跟着的顾蘅踉跄两步,被老侯爷的拐杖尖儿绊得几乎栽倒。
"砚哥哥......"她扶着石墙喘气,鬓边的珍珠步摇乱晃,"白月光姐姐的棺木在产房旧址埋了三年,如今开棺......于逝者不安啊。"
裴砚脚步未停,只侧过半边脸。
他下颌线绷成冷硬的棱,喉结动了动,像是要把什么腥甜的东西咽回去——三日前他在书房翻开锦盒时,残片上那半枚血指印还在眼前晃。
那是白月光临终前攥着他送的玉牌挠出来的,他竟以为是她病中焦躁。
苏檀走在最后,袖中林氏的布条被掌心汗渍洇得发皱。
她望着顾蘅泛红的眼尾,想起昨日在佛堂闻到的沉水香——那是顾蘅惯用的香粉,混着慧空师太说的"冷灰",分明是销毁字迹的墨汁味。
她数着顾蘅的步频,第七步时,对方指尖掐进掌心的小动作,和三年前母亲被苛待致死时,嫡母掐着帕子的弧度一模一样。
墓园在侯府后山脚,松枝上压着厚雪,守墓的老仆哆哆嗦嗦开了锁。
裴砚伸手拦住要上前的苏檀,自己攥着匕首挑开棺木封条。"当啷"一声,铜钉坠地的脆响惊得顾蘅后退半步,撞在老侯爷身上。
"逆子!"老侯爷拐杖敲得墓碑首颤,"你娘的棺木都没动过......"
"那是我养母。"裴砚声音像淬了冰,"我要见的,是真正的白月光。"
棺盖掀开的刹那,寒风裹着陈年血气扑来。
苏檀眯起眼——这味儿不对,病亡的人不会有这么重的血腥气。
她往前半步,雪水渗进绣鞋也浑然不觉,盯着棺内青灰色的尸身。
脖颈处一道紫黑勒痕格外刺眼,像条狰狞的蜈蚣盘在苍白皮肤下。
"这不是病亡。"她声音清泠,"是缢杀。"
顾蘅突然笑了,笑声带着哭腔:"苏妹妹莫不是看错了?
姐姐我亲自守了七日灵,大夫也说......"
"大夫的脉案在顾小姐房里的暗格里。"苏檀打断她,"用沉水香浸过,防虫蛀呢。"她望着顾蘅骤然惨白的脸,"您说怕砚哥哥伤心才改祭文,可真正怕的,是他看见脉案上写着'颈骨错位'吧?"
裴砚的手指深深掐进棺沿,指节泛白。
他俯身凑近,终于看清那道被香灰刻意掩盖的勒痕——白月光生前最厌脂粉,入殓时怎会有人往她颈间扑香粉?
"还有这个。"苏檀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白月光微凸的小腹。
积雪落在她发间,她却像没察觉似的,从袖中取出银剪挑开腐烂的棉絮。
一具巴掌大的女婴遗骸滚了出来,肋骨间还沾着暗褐色血渍。
顾蘅的指甲掐进老侯爷手背,疼得老人倒抽冷气。
她盯着女婴腹部那片淡青胎记——分明是定北侯府祖传的凤凰尾羽纹,和裴砚腰间玉佩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这......这是野种!"她尖叫着去抓苏檀的手腕,"你别想拿不知哪里捡的骨头......"
"这是白月光的孩子。"苏檀反手扣住她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死前七日还在绣婴儿肚兜,线脚是侯府绣娘教的。"她取出林氏的布条,上面歪歪扭扭的血字在雪光下格外刺目:"顾二小姐逼我吞堕胎药,说侯府容不得庶子......"
顾蘅突然松开手后退,撞在墓碑上。
她望着苏檀从袖中取出的银铃——那是白月光总挂在腕间的,清脆的铃声曾让裴砚在演武场都要驻足。"这铃铛是我替她收的......"
"是'抢'吧?"慧空师太不知何时站在雪地里,灰布僧衣落满雪粒,"那日老尼去送往生咒,见顾小姐扯着白月光的手,铃铛掉在地上滚进我袖中。
她当时说'别让阿砚看见,他会心疼'。"她摸出随身携带的木槌,"老尼总觉得这铃太沉,今日才敢......"
银铃被敲开的瞬间,一张泛黄纸片飘落在顾蘅脚边。
她盯着上面的字迹,那是白月光的小楷:"顾蘅弑亲,凤羽再现。"
老侯爷的拐杖"咔"地断成两截。
他盯着顾蘅发颤的指尖,又看向棺中女婴的凤凰胎记——三年前他收到的"白月光病亡"奏报里,只字未提身孕。"把她关到佛堂!"他嗓音发哑,"没有我的手令,不许见任何人!"
两个粗使婆子上来架人,顾蘅突然扑向裴砚,指甲几乎要挠到他面门:"砚哥哥你信我!
我是怕侯府名声受损才......"
裴砚侧身避开,目光落在棺中女婴身上。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截细小的腿骨,像触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猛地缩回手。"为什么?"他转向苏檀,喉结动了动,"你查这些,是为了替她报仇,还是......"
"为了让她不再只是你的执念。"苏檀取出早就备好的丝线,那是用白月光未绣完的肚兜拆的,尾端正是凤凰羽纹,"她不该被埋在谎言里,你也不该困在回忆里。"她将丝线系在裴砚剑柄上,指尖擦过他掌心薄茧,"现在,你该看看眼前人了。"
裴砚望着她被冻得泛红的耳尖,突然想起昨夜书房案头的锦盒——盒底压着半块桂花糕,是他从前提过爱吃的。
雪光漫过她的眼尾,他这才发现,原来她的眼睛比记忆里的月光更亮。
"合棺吧。"他声音轻得像叹息。
几个仆役上前要盖棺,苏檀突然伸手拦住。
她盯着棺底角落,一截断裂的沉香木半嵌在腐土里,表面刻着模糊的"定北"二字。
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她伸手去捡,指尖触到木头上的凹痕——像是被利器反复刻过的痕迹。
"苏姑娘?"裴砚低头看她。
"没事。"苏檀将沉香木攥进掌心,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只是......落了片木屑。"
棺盖落下的闷响惊起一群乌鸦,扑棱棱掠过灰沉沉的天空。
顾蘅的哭骂声被关在佛堂里,渐渐模糊成细不可闻的呜咽。
苏檀望着裴砚裹紧她的大氅,突然觉得,这雪,该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