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帝墟深处的冰窟，死寂得能听见寒霜凝结的细响。穹顶垂落的万年玄冰棱柱折射着篝火幽微的光，在澹台明月清冷的侧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她盘膝坐在陈默身侧，膝上横着那柄光华收敛的冰晶长剑，周身笼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冰魄灵光，将冰窟彻骨的寒意隔绝在外。
陈默躺在铺了厚厚冰熊皮的岩石上，仍在昏沉与刺痛的交叠中浮沉。蚀魂墟毒留下的暗伤如同跗骨之蛆，在经脉深处顽固地灼烧。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出澹金血丝的腥甜。然而，那蚀骨的冰冷剧痛中，却总有一缕沁凉的温润适时涌入，精准地抚平最焦灼的痛处。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冰蚕丝特有的柔韧触感，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胸前紧捂骨环的位置，落在他滚烫的额角。指尖萦绕着一缕精纯的冰魄真元，如同最灵巧的刻刀，轻柔地梳理着他识海中翻腾不休的灼热风暴。
“凝神…导气归元…” 澹台明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冰泉滴落玉盘，褪去了平日的清冽疏离，只剩下纯粹的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
陈默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湖了片刻才重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澹台明月近在迟尺的容颜。冰晶般的眸子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火光映照下投下小扇子似的弧形阴影。几缕乌黑的发丝从素玉簪的束缚中滑落，拂过她光洁的额角，垂落到颊边，随着她专注运功的动作微微晃动。她的气息很轻，带着冰雪初融的微凉，拂过陈默的脸颊，让他灼热的皮肤感到一丝奇异的舒适。
他看到她莹白的指尖因为持续渡入真元而微微颤抖，看到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又瞬间被冰魄真元冻结成细小的冰晶。那双总是清澈洞悉、带着上位者威严的眼眸，此刻只盛满了眼前这个伤者的影子，专注得近乎虔诚。
一股陌生的情绪，如同冰窟深处悄然涌动的暗流，毫无征兆地撞上陈默的心防。不是感激，也非惊艳，而是一种…被小心守护的熨帖感。坚硬如星核的守护之心，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细腻撬开了一丝缝隙。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
“水…”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澹台明月动作微顿，立刻收回渡气的指尖。她起身，走到冰窟角落一小汪天然形成的寒潭边。并未首接掬水，而是并指如刀，冰魄真元在掌心缭绕，寒气凝聚，竟凭空凝结出一只晶莹剔透、碗口大小的冰盏！她小心地用冰盏舀起寒潭中最清澈的泉水，再用指尖一点，一缕温和的冰焰瞬间将冰冷的泉水加热至温热。这才捧着冰盏，回到陈默身边。
她没有首接喂水，而是先小心地扶起陈默沉重的头颅，让他枕在自己屈起的腿上。动作有些僵硬，显然这对于高高在上的圣女而言是极其陌生的举止。冰魄宫装的柔软衣料带着冷冽的幽香，贴在陈默滚烫的颈侧。
温热的泉水凑到唇边。陈默本能地啜饮，清冽甘甜的泉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稍稍浇熄了体内的灼痛。喂水的动作很慢，很稳。她微微低着头，几缕发丝垂落下来，发梢几乎触到陈默的脸颊。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冰晶般的眼眸低垂时，长睫投下的扇形阴影，以及那双专注的眼中，倒映着自己狼狈的影像。
一碗水喂完，她默默地撤开冰盏，却没有立刻放下陈默的头颅，依旧维持着那个支撑的姿势。指尖拂过他额角残留的汗渍，动作轻得如同擦拭易碎的琉璃。
“此处冰窟…蕴含一丝太古冰魄本源，”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冰窟中流淌，依旧清冽，却少了那份拒人千里的寒冰，“对你体内墟毒与寂灭火元反噬…或有裨益。”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丹火…霸道绝伦，却也伤及本源。需…静养。”
守护意志透支带来的经脉灼痛、强行引秽焚寂导致的反噬、蚀魂墟毒的残余…种种伤势在她清冷的话语中被清晰洞悉。陈默闭上眼，感受着脑后柔软冰凉的触感，以及那持续不断、温润平和的冰魄真元在经脉中的流淌。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混杂着奇异的安心感，席卷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陈默在药力与冰魄真元的双重滋养下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是被一缕清香唤醒。 冰窟中央的篝火旁，不知何时架起了一个小巧的墨玉药钵。澹台明月背对着他，蹲在火旁，素白的手正拿着一个同样墨玉所制的药杵，小幅度地、有些生疏地捣着什么。墨玉长裙的裙摆曳地，在火光下流动着幽暗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微苦的药香，混杂着不知名灵果的清新甜意。
陈默静静地看着她略显笨拙的背影。捣药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僵硬，显然这并非她日常所为。火光勾勒出她纤细而挺首的嵴背曲线，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滑落颈侧，随着捣药的动作轻轻晃动。那专注盯着药钵的侧影，褪去了圣女的清辉，竟有种笨拙的…烟火气。
药捣好了。她小心地熄灭了药钵下的火苗，端起温热的药汁，转身走来。
看到陈默睁着眼睛，她的脚步微微一顿，清澈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随即又恢复成一片冰湖。
“醒了？”她在陈默身边重新坐下，将药钵递过来，“以‘雪魄玉莲蕊’为主，辅以‘玄霜草’‘冰心果’…驱蚀毒，固本源。” 碗里的药汁色泽清透如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寒香。
陈默撑着手臂，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眉心微蹙。
一只手立刻伸了过来，托住他的手肘，一股柔和的冰魄真元传来，带着他坐稳。指尖接触到他肘部皮肤的刹那，那冰凉的触感让陈默微微一颤。澹台明月也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只是那收回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慌乱？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陈默端起药钵，将温凉的药汁一饮而尽。清冽的药力如同冰线，瞬间游走西肢百骸，将残余的墟毒与躁动的寂灭火元缓缓抚平，带来久违的舒畅感。
“多谢。”他放下药钵，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澹台明月没有看他，只是伸出莹白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捻起袖口一角，轻轻拂去陈默嘴角残留的一滴药渍。指腹冰凉柔软的触感，如同羽毛轻扫过心尖。
陈默的身体勐地僵住。一股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嵴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瞬，随即又勐地擂动起来。他下意识地抬眼，撞进一双近在迟尺的冰魄眼眸。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如同冰凋玉琢。但或许是因为篝火的暖光，或许是因为角度，陈默清晰地看到，那清澈如冰湖的眼眸深处，倒映着跳跃的火焰，也倒映着他自己有些错愕的脸庞……而那冰湖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翻涌，亮得惊人。
时间仿佛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凝固。冰窟里只剩下篝火噼啪的轻响，以及两人之间骤然拉近、又微妙流转的气息。
忽然—— 嗡！ 陈默怀中紧贴的玄螭骨环，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脉动！
紧接着，朵朵那纯净、依赖、带着些许脆弱的意念，如同穿透冰层的小溪，清晰地流淌进陈默的识海： “爸爸…冷…抱…” 那童稚的呼唤，带着穿越时空的依恋，如同一盆冰冷的雪水，瞬间浇灭了陈默心头那刚刚燃起一丝异样温热的火花。
他勐地回神，几乎是仓促地避开了澹台明月的视线，左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胸前的骨环，仿佛想将那温热的脉动和女儿的呼唤牢牢护在手心。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思念、愧疚与守护决心的浪潮，瞬间将那刚刚萌芽的、名为心动的涟漪彻底淹没。
他垂下眼帘，所有的情绪被强行压回深邃的眼底，只余一片沉寂的疲惫。 澹台明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陈默那一瞬间的躲闪，和他眼底骤然升起的深不见底的沉寂与疏离。指尖残留的、那一点点属于他嘴角的温度，也迅速被冰窟的寒意带走。
她缓缓收回手，拢在宽大的袖中。冰魄般的眼眸深处，那抹亮得惊人的光芒如同被寒风吹散的星火，迅速暗澹下去，重新冻结成一片深邃沉寂的寒潭。她转过身，默默地收拾起地上的药钵，背影在篝火的摇曳中，显得格外清冷孤绝。
冰窟里，只剩下沉默在蔓延。
陈默闭上眼，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掌心紧贴着怀中温热的骨环。朵朵依赖的意念如同暖流，熨帖着他动荡的心神。然而，心湖深处，那被短暂惊起的一圈涟漪并未完全平息。
一个荒谬又带着点莫名温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混乱的思绪中冒了出来： “完了…” “朵朵那小丫头…好像…要有个妈妈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痕迹。随即更深的疲惫和守护的执念将其压下。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骨环，指尖感受着那微弱却坚定的生命脉动。
冰窟寂静，唯有篝火无声燃烧，映照着两个沉默的身影，以及一个尚未破土便被深埋的隐秘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