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瘠的土屋里,病母呻吟断断续续像是破旧的风箱。
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静静躺在生锈的铁盒里,盒盖下压着几张零碎纸币。
郝大锤站在霉味与草药味交织的阴影中,看着女孩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通知书一角,指节白得像要戳破那层薄纸——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座摇摇欲坠的破屋子,和一个需要她撑住的娘。
他递出一张轻飘飘的名片,却像放下千钧重担:
“这担子,有人帮你扛。”
篱笆吱呀一声响,郝大锤踏入了萧家的院子。
几间墙体斑驳、矮小破败的红砖房戳在眼前,历经风雨的墙面坑洼不平,出里面灰黄的土坯。一个小小的院子,用长短不齐、歪歪扭扭的竹篱笆勉强围着。篱笆门只用一根麻绳草草系着,形同虚设。院里小块空地上稀稀拉拉种着些蔫头耷脑的青菜、几根爬藤的豆角和几个干瘪的冬瓜,叶片上蒙着一层灰尘,显出艰难的绿意。
屋里光线昏暗得厉害。一股浑浊的气味扑面而来——是久未通风的霉腐气,混合着劣质草药的苦涩,还有卧床病人身上散不掉的衰颓气息,沉重地压在人的胸口上。陈旧的木格窗只能透进几缕微弱的光束,勉强照亮飞舞的尘埃。除了头顶一盏蒙尘的钨丝灯泡和墙角的老旧电线,整个屋子彻底隔绝了现代气息。漆黑的土灶台冷冰冰地踞在角落,旁边堆着些半干的柴草。几件靠墙的旧木家具油漆剥落,露出发黑朽烂的木纹,一个瘸腿的方桌上放着简陋的粗瓷碗碟。墙壁大片大片的石灰层鼓胀、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暗影。
最里间的床上,一位老妇缩在打满补丁的粗布被子里。她整个人枯瘦得厉害,像一截被风吹干了的老树根。满是沟壑的额头上汗水混着泪水,浸湿了花白的鬓角。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嘴唇无声地颤抖,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色旧衣的女孩,正趴伏在床沿上。她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呜咽断断续续,像受伤小兽的低鸣,沉重地敲打着这死寂的空气。
听到脚步声,女孩猛地抬起头。
一张年轻的脸庞映入郝大锤眼帘——那是萧荷,萧鹏的妹妹。她的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脸上交错着未干的泪痕。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沉重的心事夺去了少女应有的鲜妍,脸颊苍白凹陷,嘴唇毫无血色,干燥起皮。
她的头发枯黄稀疏,随意地用一根褪色的皮筋扎在脑后,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上和脸颊边。一双手暴露在外,粗糙而骨节分明,指甲缝里嵌着难以洗净的泥土色,关节处缠着几圈磨薄的胶布,无声诉说着生活的磨砺。
郝大锤的目光扫过狭窄逼仄的空间,最终也只能伫立在原地,低声开口:
“我叫郝大锤,萧鹏……是我的朋友。他出了事,我理应来看看你们。”
“萧鹏”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猛地捅进了萧荷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她浑身剧烈地一颤,刚刚止住的泪水瞬间再次决堤,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她把头猛地埋进臂弯里,瘦削单薄的身体蜷缩着,在床沿边剧烈地抽搐颤抖,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都闷死在里面。连带着床上气息奄奄的老母亲,喉咙里也发出一阵急促的、拉扯破风箱般的喘息和模糊的呻吟。
郝大锤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令人窒息的一幕。虽然萧鹏的结局有其自身的轨迹,但他清楚,自己无意中加速了警方锁定萧鹏的速度。这份“效率”,某种意义上,提前将这对本就挣扎在苦难边缘的母女推入了绝望的深渊。他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是沉重,也是无声的叹息。
空气凝滞了许久,只剩下母女俩压抑的悲声。郝大锤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混合着霉味、药味和眼泪的咸涩。他沉沉的目光落在萧荷剧烈起伏的背上,终于开口,声音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萧荷,”他叫了她的名字,停顿了一下,“你想帮你哥哥吗?”
这轻轻的一句话,宛如投入死水的巨石!
萧荷猛然抬起头!那双肿得像桃子般、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绝望中迸出的强烈希冀!仿佛溺水者终于看到了漂浮的稻草。她死死地咬着下唇,那么用力,以至于苍白的唇瓣被咬出了深深的印痕,殷红的血丝隐隐渗出。剧烈的点头动作带动着整个瘦弱的身体都在晃动,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砸落在她粗糙的手背上和布满尘垢的泥地上。
郝大锤第一次清晰地看清了她的五官。麦色的皮肤掩不住清秀的底子,弯弯的眉毛未经修饰却整齐自然,一双杏眼此刻虽红肿不堪,却能想象出清澈时的模样,小巧的鼻头和嘴唇,组合成一种带着浓厚乡土气息却又无比干净、惹人怜惜的柔弱之美。这分明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被过早降临的苦难和无尽的操劳磋磨得失去了光彩。若有安稳的环境滋养,稍加拾掇,这朵被风雨摧残的花蕾未必不能重新绽放。
压下心头那一丝不合时宜的唏嘘,郝大锤迎着她燃着火焰般期盼的目光,声音低沉而严肃:
“你哥哥杀人是事实。受到法律的审判,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他清晰地看到萧荷眼中的火焰摇曳了一下,但他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但是,在法官最终宣判之前,并非完全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并非完全不可能。”
“大哥!求你教我!告诉我该怎么做!只要能救我哥,让我做什么都行!”萧荷几乎是扑了上来,冰凉粗糙的手猛地攥住了郝大锤的手臂,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她的身体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剧烈颤抖,指甲几乎要嵌进郝大锤的衣袖里。嘶哑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哀求,绝望中又饱含着孤注一掷的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