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村的雪,是从九月尾开始落的。
村头老松树上挂着冰棱,像老人们咬不动的旱烟杆。祠堂里供着的雪娘子像,身上落了薄灰——那是上个月阿凛领着几个后生擦的,他总说"神佛要清清爽爽"。可今冬的雪,偏生比往年少了三成。
"阿凛哥,该去献祭了。"十六岁的阿梅攥着他的衣袖,鼻尖冻得通红,"我阿爹说,去年这时候雪己经埋到马肚子了。"
阿凛望着山尖那团灰扑扑的云,喉结动了动。他当村长才三个月,接手时老村长把铜钥匙往他手里一塞:"记住,每年冬至前七日,带三筐冰魄草上雪山,烧在雪娘子脚下。"可前几日他翻了村志,上面歪歪扭扭记着:"洪武二十年大旱,雪娘子怒,焚尽药草,村人绝水三月。"
"阿梅,"他把竹筐往地上一放,"这冰魄草是给雪娘子的?可雪娘子要草做什么?"
阿梅的眼睛瞪得溜圆:"阿凛哥你疯了?雪娘子管着雪山的地脉,草烧了,地底下的火就不闹了!"她指着远处冒热气的山坳,"去年王二伯家的牛掉进温泉,烫得只剩张皮,那就是地火没被压下去!"
阿凛没接话。他蹲下来,指尖捻了捻冰魄草的叶子——叶片上凝着细霜,摸起来像块凉玉。这草长在背阴的岩缝里,要爬三时辰雪山才能采到半筐,烧了实在可惜。
冬至前五日,阿凛做了个决定。
他把三筐冰魄草全分给了村里最穷的人家:"喂羊,或者垫牛棚。"老村长拄着拐杖撞开他门时,胡子都在抖:"你这是断咱村的根!雪娘子要是不高兴......"
"要是雪娘子高兴,就不会让地火烤焦半座山。"阿凛把村志拍在桌上,"您看,五十年前也停过一次献祭,结果那年雪比往年多了一尺。"
老村长当场晕了过去。
冬至那日,雪下得比往年还少。阿凛站在祠堂门口,听着孩子们的哭声——井里的水干到能看见底,阿梅家的羊啃光了最后一丛干草。他攥着村志的手青筋首跳,忽听得山路上传来铃铛响。
来的是个穿月白棉袍的女子,发间插着根骨笛,肩上背着个粗布口袋。"我叫云织,"她冲阿凛笑,眼角有粒朱砂痣,"从山下茶棚来的。"
"这时候谁还上山?"守祠堂的阿公嘀咕着,"莫不是来讨水喝的?"
云织没接话,径首走到雪娘子像前。她伸手摸了摸像脚的石座,又凑到像前闻了闻,忽然转头:"你们烧的不是草,是地脉的封条。"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阿梅壮着胆子问:"封条?"
"这雪山底下有股热流,"云织解开布袋,取出块焦黑的石头,"像团烧红的炭。冰魄草烧起来有股清苦香,能压着那热流。你们烧了三十年草,热流就憋了三十年。"她指了指山坳的温泉,"去年牛被烫死,就是热流要冲出来了。"
"那雪娘子呢?"老村长扶着拐杖站起来,"雪娘子不管?"
云织笑了:"雪娘子就是这热流。它本是雪山的心跳,可你们年年烧草,它疼得睡不着,只能用少下雪提醒你们。"她从布袋里掏出把晒干的野菊,"要让它睡安稳,得用声音哄——像哄娃娃那样。"
"声音?"
"对,"云织把野菊分给众人,"你们唱《雪山谣》,调子要软,像春溪淌过石头。歌声震着山壁,能把热流慢慢引到地下。"
阿凛第一个唱起来。他小时候跟阿娘在灶房烧火,阿娘哄他睡觉时总哼这支曲子:"雪娘娘,白又白,揉碎云絮盖房梁......"起初只有他一个人唱,后来阿梅跟着哼,守祠堂的阿公咳嗽着加入,连老村长都用沙哑的嗓子应和。
歌声飘上雪山时,奇迹发生了。
山坳的温泉开始冒热气,却不烫了;干涸的井里渗出细流,像婴儿的泪;最奇的是雪娘子像前的冰棱,原本灰扑扑的,此刻竟泛起淡蓝的光,像落了满地的星星。
"它在笑!"阿梅指着雪娘子像,"阿凛哥你看,嘴角来了!"
那天夜里,雪下得特别大。阿凛躺在炕上,听见窗外的雪片打在瓦上,像谁在轻轻拍手。第二日他爬上雪山,发现温泉边的石头上结着层薄冰,冰下有细流在动——那是地热被歌声引到了该去的地方。
老村长拄着拐杖来找他,手里捧着那本村志:"阿凛,你翻到洪武二十年那页。"
阿凛翻开,泛黄的纸页上多了行新写的字:"地脉如琴,歌声为弦;雪娘非神,是山的心跳。"
后来的许多年,寒梅村的祠堂里多了块木牌,上面刻着云织留下的话:"真正的献祭,不是把珍贵的东西烧成灰,是用真心和自然说说话。"
每年冬至,村民们还是会唱《雪山谣》。不过现在,他们不再跪在雪地里,而是围着火塘,把新采的草药熬成汤,给山脚下的茶棚送去——那是给雪娘子的另一种礼物。
而云织,再也没人见过她。有人说她化成了雪娘子像脚的石座,有人说她的骨笛被山风带去了更远的雪山。但每到冬夜,总有人听见山那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像春溪淌过石头,像雪娘娘在哄娃娃睡觉。
寒梅村的雪,又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