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麟飞自小便有不足之症,底子一直比普通人差,在杏林将养一段时日后,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但自回京都以后,便一日差过一日。
白珏见不到羽麟飞,只能在饮食上下功夫。她精心烹制每一道菜肴,凡是有利于羽麟飞身体的,再麻烦也愿意做。有一次,她在下人取回的食盒里翻出一张字条,看笔迹是羽麟飞的。
羽麟飞认真地分析了白珏这道菜肴的原料、配料以及烹饪手法,并向白珏点菜。
白珏不知道羽麟飞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她不好意思问。她按照羽麟飞的意愿采购食材,按照他喜欢的方式烹调,第二天,他的反馈如期而至,时间长了,字条点菜仿佛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联系方式。
羽麟飞点的总是白珏的拿手菜,这让白珏不免怀疑,羽麟飞已经认出自己了。
白珏按捺不住好奇心,入夜时恢复了年轻时的容貌,偷偷灌醉了守夜的丫鬟,借着她的装束和腰牌前往羽麟飞的寝房。
羽麟飞在精心调养后恢复得不错,夜深了还吃了一碗鸽子汤,正在那儿斗蛐蛐。
屋里一灯如豆,他的轮廓被光拓在雕花门上,他披着衣衫,专心致志地训练自己的“飞廉将军”。
这么多年了,无论他换了多少蛐蛐,名字都不会改变。
白珏常听人言,唯有小孩子才有如此执着的热情,或许他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么多年了不舍得给自己的蛐蛐起一个新名字。
白珏在为他剪烛芯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他刚刚结束沐浴,身上散发着怡人的香气,感知到白珏的举动,温柔地道:“我才觉得光暗淡了,你……”
他抬眸看了一眼白珏,白珏连忙转过脸。
羽麟飞的脸色惊疑不定:“你……”
白珏慌乱地道:“王爷,您的蛐蛐儿又斗上了。”
羽麟飞霎时间将目光落在小罐里,笑道:“幸好你提醒我,不然待会儿它们就打伤了。”顿了顿,他又道,“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你叫什么名字?我将你调到我的寝房伺候我吧?”
白珏战战兢兢地道:“许是您看花眼了,奴婢每日都在此伺候您。”
“是吗?”羽麟飞疑惑地皱了皱眉,想了想,没再说话。
他斗蛐蛐,白珏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他还是那么温柔,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摧毁这份温柔。
白珏惋惜的是,如此温柔的他也是一个负心薄幸之人,如今这份温柔已经不属于她了。
宣雪提着灯盏从远处走来,瞥了一眼白珏,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
她哄羽麟飞喝了参汤,便为他铺床,让他休息。
羽麟飞将小罐藏好,听话地上了床。
白珏识趣地离开了他们的寝房,屋里传来羽麟飞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但似乎不像传闻那般严重,白珏放了心。
白珏顶着夜风站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忘记了来时的目的。
她原本想要询问他是不是已经认出了自己,但一直到他和衣而眠,她也没有开口。
其实只要羽麟飞仔细一点点,就会发现她是谁,但是羽麟飞没有。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缘分。
他们的缘分很浅。
羽麟飞乐此不疲地与白珏玩文字游戏,哪怕府中人盛传王爷已经薨了,文字游戏也不曾停止。只不过,白珏没有了与羽麟飞再续前缘的期待,她只是勤勤恳恳地围着自己的三尺灶台,从厌倦做饭,到享受做饭,直至麻木地做饭。
后来,宣雪找到她,告诉她羽麟飞改换了吃饭的口味,她可以回乡养老了。羽麟飞对她很是亲厚,不仅给她送宅子,送金银珠宝,送绫罗绸缎,还送了一个小罐,小罐里装着羽麟飞最喜欢的飞廉将军。
白珏对此感到非常诧异,她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厨娘而已,当不起如此厚爱。
宣雪对她解释,羽麟飞身体不太好,她不希望他整天为了斗鸡走狗之事劳心伤神,两人争执了一番,他才肯交出飞廉将军。
“我知道你也不会好好对待这只蛐蛐,或许这就是它的命。”宣雪说完,端庄地转身而去。
她像一尊寂寞的冰雕,归入了苍白的背景里。
白珏回神时,才发现宣雪已经走远了。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宣雪。
白珏带着巨额的财富离开了京都,与晴生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白天,她烹饪的老太太。晚上,她做四处游历的美娇娘。她开始接纳自己的改变,在人间如鱼得水。
晴生告诉她,一个人与妖怪相处的时间长了,自己也会化身为妖。
换言之,如今的白珏已经是一只半妖了。这意味着白珏在往后的人生里会渐渐迷失人的本能,变得和妖一样,为自己的直白的欲望而活。
有什么所谓呢?白珏并不在乎。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纠结。我纠结的是,到底要不要接受为复仇而活的自己?如果接受,那么我就会变成一个为复仇而生的人,我必须为了达到复仇的目的不择手段,那么我也将在卑劣和光明之间摇摆不定。如果不接受,我的复仇毫无意义,我所有的举动都无比可笑,我不复仇,我坦然面对自己被命运碾压的悲惨现实,那样我会不甘心,我咽不下这口气。”
白珏已经徘徊了很久很久,她不希望自我折磨下去了。
“既然已经放下了,为什么不回京都看一眼?”晴生问。
那是白珏离开京都的第五年,白珏风流快活了一段时间,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已经放下了,她答应晴生回京都看一眼。
入了京都才知道,原来羽麟飞早在好几年前便病故了。
他死去的时间比她想象的更早一些,就在她伪装成小丫鬟去见他的七天后,他便与世长辞了。
奇怪的是,自那之后,她还不停地收到羽麟飞点菜的字条。
白珏不知道当中发生了什么。
羽麟飞似乎向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在去世以后秘不发丧,连葬礼都推迟了一年举办。
他下葬那天,恰好是宣雪目送白珏离开京都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