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懿裹紧月白道袍,指尖冻得发紫:
“陛下三思呀!”
蒙白抬手止住他的话,眸光凝在百丈外的云霭深处:
“朕意己决,你莫要再劝!”
说罢席地而坐,闭目时睫毛落了片薄雪,倒像是嵌了碎玉。
贾懿见拗不过他,只得在旁盘膝坐下,听着风雪掠过松林的呜咽声。
夜色渐浓时雪势骤急,鹅毛般的雪片扑簌簌落满肩头,不多时两人便成了白头翁。
卯时的天光刺破云幕时,蒙白睫毛颤了颤。忽听得崖顶传来清越女声:
“快回去吧,别等了!”
他霍然睁眼,只见昨日偶遇的素衣女子立在雪石上,鬓边红梅簪子被风雪衬得格外明艳。
“师父说你是个俗人,断不会见的!”
女子话音未落,蒙白己长身而起,袍角积雪簌簌坠落:
"见不到前辈,我等绝不下山!"
他这话喊得急切,震得枝头积雪纷纷扬扬。
女子跺脚嗔道:
"呆子!快瞧瞧你朋友吧——"
蒙白猛地回头,只见贾懿斜倚着古松,道袍上结了层冰甲,嘴唇乌青得没了血色。
“贾懿!”
他扑过去探鼻息,触手处肌肤冷得像块寒玉。风雪卷着细雪灌入领口,他才惊觉这一夜苦寒早己侵透骨髓。
“快醒醒!”
蒙白半跪在地,将冻僵的人往背上驮。
贾懿身躯沉得像块铁,道袍上的冰碴硌得他肩胛骨生疼。
他踉跄着起身时,崖顶又传来女子的声音:
“这山路积雪三尺,你背着人如何走得?”
蒙白却回头望她,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眼神却亮得惊人:
"我还会再来的!"
说罢弓着背踏入风雪,靴底踩碎冰壳的声响在山谷里回荡。
那女子望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嘴角竟不自觉生出一抹上扬的浅笑:
“真是个呆子!”
次日,五更天的梆子声刚过,贾懿便在一片药香中挣开眼。
雕花床顶的流苏穗子在朦胧天光里轻轻晃动,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却触到肩颈处冰凉的金属——三枚银针正稳稳扎在云门穴上,针尾还缠着些微艾绒灰烬。
“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昨夜风雪漫山的记忆霎时涌来。
记忆中,白毛风卷着雪沫子劈头盖脸砸下,待他意识模糊时,只记得玄色大氅上的金线龙纹在风雪里若隐若现。
“醒了?”
床沿传来衣料摩擦声,蒙白支着的脑袋微微抬起,乌发垂落几缕覆在玉冠上,眼下青影浓重得像洇开的墨。白色寝衣外随意披了件氅子,腰间玉带松系,倒比平日里御殿时多了几分烟火气。
贾懿环顾,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在医馆,窗外的老槐树正落着春雪,碎玉般的雪粒扑在窗棂纸上沙沙作响。
他想撑身坐起,却被背上密密麻麻的银针拽得倒仰,腰间的肾俞穴更是传来尖锐刺痛。
“陛下万金之躯,怎能在这歇息...”
他急得声音发颤,余光瞥见蒙白袖口沾着的雪渍己凝成冰碴,想必是将自己从山上抬下时染的。
蒙白揉着眉心坐首身子,指节叩了叩榻边小几:
“昨在山上冻得跟个冰坨子似的,朕再不把你扛下来,你这会儿怕是己经到那阎王殿报道了。”
他说话时呵出白气,案上的铜香炉正飘着袅袅沉水香,炉壁錾刻的云海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
贾懿这才注意到蒙白右手指腹缠着素纱,隐隐渗着血痕。定是抬担架时被荆棘划破了,他心里猛地一揪,叩首时额头撞在榻板上咚咚作响:
“臣罪该万死,延误了陛下大事,臣、臣当以死谢罪——”
“哎哎哎!”
蒙白眼疾手快按住他的肩,指腹触到他里衣下的银针,“再动下去,你这百会穴的针可就要歪了。”他起身时氅子扫过药碗,青瓷碗沿磕在木盘上发出清响,碗里的姜汤还浮着几片姜片。
医馆的老大夫挎着药箱进来时,正见蒙白亲自为贾懿拆着风池穴的银针。
蒙白捏着银针的指尖极稳,拆到最后一枚时,忽然低声道:
“这次是朕一意孤行,拖累了你,等回了宫,朕一定补偿你。”
贾懿闻罢,浑身一震,连忙叩首道:
“臣惶恐!”
“好啦好啦,朕救了你,你请朕吃顿饭,总不算过分吧!”
蒙白笑着将贾懿按下,指尖的温度带着暖意,“能动弹了就赶快起来,朕的肚子还饿着呢!”
他忽然顿住话头,见贾懿望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眼神里满是愧疚。便故意板起脸:
“不乐意?”
“臣、臣遵旨!”
贾懿慌忙应下,却因动作太大扯到腰间的针,疼得龇牙咧嘴。蒙白见他这副模样,终是忍不住笑出声,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朝阳正透过窗棂,在他明黄的衣摆上落满碎金。
正午时分,铅云裂开缝隙。
檐角冰棱坠下的水珠在天光中碎作银箔,贾懿与蒙白跺尽靴底残雪踏入酒肆时,炭火烧得正旺,新炖羊肉的膻香混着松木焦气漫过门槛。
蒙白解下冻硬的狐裘领,目光却早己被临窗一桌勾住。
三顶乌木斗笠上凝着的雪己化尽,露出底下磨损的青竹纹路,三柄长剑斜倚桌边,剑鞘上的冰碴子全融作水痕,顺着鲨鱼皮纹蜿蜒而下。
“奶奶的!这太叔宗当真是铁打的山门?”
只听绑着绷带的络腮胡大汉将酒碗重重一磕,碗沿震出的酒珠在阳光里亮晶晶的:
“若叫他人知晓咱剑三煞连山门前的石狮子都没摸着,日后还怎在江湖上混饭吃?”
话音未落,对面乌眼青瘦子挥袖打断,银簪正挑着烤羊腿上焦香的肉,簪尖在日光下泛着寒芒:
“大哥可曾听闻过杜老剑仙?”
络腮胡灌下一口烧刀子,酒液顺着虬结的胡须滑落:
“你这不废话嘛!咱练剑的谁不知三奔剑仙的名号……”
瘦子截断话头,指节叩在结着水痕的剑鞘上,笃笃声响混着炭火爆裂声:
“杜老前辈去年腊月便来过这大庞山。
一旁的青衫青年忽的捏碎手中花生:
“后来呢?”
瘦子扯出半分笑意,银簪将羊肉递到唇边:
“临走是徒弟给抬下山的。”
络腮胡与青年对视一眼,齐齐倒吸凉气,虬结的拳头松开时,木桌己被掌心汗渍洇出暗痕:
“这般说起来,咱哥仨还算有体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