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子顺着屋檐簌簌往下落时,李琳跟着李谌转过三道青砖夹墙。
玄甲卫的地下密室比她想象中更深,霉味裹着铁锈气往鼻腔里钻,烛火在石壁凹处明明灭灭,照见墙角堆着半人高的带血布巾——显然是从前救治伤患留下的。
"人在里间。"李谌停在一扇青铜门前,袖中摸出枚月牙形铜钥。
锁芯转动的咔嗒声惊得李琳后颈一绷,她瞥见门侧石壁上浅浅的划痕,像是刀剑劈出来的,深浅不一,像某种暗号。
门开的刹那,腐肉混着血腥气猛地涌出来。
李琳皱着眉抢步进去,就见草席上躺着个穿玄色劲装的男人,左胸浸着暗褐色血渍,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喉间只有极弱的喘息。
"外伤?"萧九娘不知何时跟了进来,腰间铁哨子撞在石壁上叮当作响。
她抱臂倚着门,嘴角挑着冷笑,"我在西市追他时,他被砍了三刀,最后是爬着进密道的。"
李琳没接话。
她蹲下身,指尖按在伤者腕脉上——脉跳虚浮得像游丝,可这不该是致命伤的脉象。
又掀开伤者眼皮,瞳孔散得厉害,再扒开他紧咬的牙关,舌苔发灰,后槽牙有细微的白沫。
她突然抬头看向萧九娘:"他受伤后,你们喂过什么药?"
"金疮药。"萧九娘挑眉,"玄甲卫的伤药都是尚药局特供,难道你要说——"
"不是外伤。"李琳打断她,手指捏住伤者后颈,那里有个针孔大小的青斑,"他中了药毒。"她扯过腰间药囊,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中枢被抑制,再拖半个时辰,神仙也救不回。"
"你懂什么是中枢?"萧九娘嗤笑一声,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瓷片,"玄甲卫的兄弟轮得到你这野路子萨宝来摆弄?"她话音未落,李琳己经捏住伤者下巴,银针"啪"地扎进人中穴。
"痛觉刺激。"李琳头也不回,"你要是觉得我在害人,现在可以动手。"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碴,余光瞥见萧九娘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
"让她试。"李谌突然开口。
他站在阴影里,烛火只照亮半张脸,"若救不活,我亲自剜她眼睛。"
李琳手一抖,银针差点歪了。
她偏头看他,就见他垂着眼,拇指着腰间玄甲卫令牌,像是在说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那语气里藏着的暗涌,让萧九娘的手慢慢从刀柄上挪开。
接下来的半柱香,李琳的银针像雨点儿似的落下去:百会、合谷、内关,最后在劳宫穴停了停——这是现代急救的人中穴延伸,她赌北魏的医书里没写过这个。
小刀捧着药碗凑过来时,她闻到清苦的薄荷香,满意地挑眉:"醒神汤里加了石菖蒲?"
"按您说的,把薄荷换成了更冲的。"小刀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他蹲在旁边,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尝过了,苦得能让人跳起来。"
萧九娘"嗤"了一声,转身踢翻脚边的瓦罐。
陶片飞溅的声响里,李琳将药碗凑到伤者唇边。
褐色药汁顺着嘴角流进喉咙时,伤者突然剧烈咳嗽,血沫喷在李琳手背。
她却笑了,沾着血的手按在伤者胸口:"醒了。"
密室里的呼吸声突然静了。
伤者缓缓睁开眼,瞳孔渐渐聚起焦距。
他盯着李琳看了片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柳氏货栈...地窖第三块青石板。"他的声音像破风箱,"五石散...原料..."
话音未落,他的手突然垂了下去。
李琳探了探他的脉,松了口气:"暂时稳住了,得继续喂药。"她抬头时,正撞进李谌的视线。
他站在门口,烛火映得眼底有暗潮翻涌,像是要把什么烧穿。
"好手段。"萧九娘突然开口,语气却没了方才的刺。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银针,在掌心颠了颠,"我阿爹是洛阳城最好的伤科大夫,他说过,救人要凭真本事。"她把银针还给李琳时,指尖擦过她手背的血渍,"刚才...对不住。"
李琳还没来得及说话,密室外传来说话声。
是男声,带着股尖刻的咬字:"玄甲卫何时成了妖道的温床?"
门被"砰"地撞开。
王景文站在门口,朱红官服上沾着雪,手里举着块御史中丞的令牌,"本御史亲眼见你用妖术迷惑密探!"他的目光扫过草席上的伤者,突然拔高声音,"还不快把这妖人拿下?"
李琳的后颈又绷起来。
她瞥见李谌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
而王景文身后的雪光里,不知何时聚了七八个持剑的衙役,刀鞘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王景文的官靴碾着满地陶片踏进密室时,李琳的指尖正沾着伤者咳出的血渍。
她望着那朱红官服在雪光里晃得人眼疼,突然想起急诊科那些举着相机拍抢救现场的医闹家属——同样的理首气壮,同样的,要把专业二字踩进泥里。
"妖术?"她扯过腰间半旧的牛皮药囊,从中抽出卷得发毛的麻纸医案,"王大人且看仔细了。"泛黄的纸页在烛火下展开,墨迹深浅不一,"伤者中了乌头碱毒,我扎人中是刺激中枢神经,扎劳宫是促进血液循环——"她屈指叩了叩草席上的伤者,"若真是妖术,他此刻该翻白眼吐白沫,而非能说出柳氏货栈的密报。"
王景文的手指在发抖。
他盯着医案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喉结滚了滚:"胡...胡编乱造!
你这医案上的穴位,连《黄帝内经》都没载过!"
"《黄帝内经》成书于战国。"李琳突然笑了,"王大人可知,战国时连麻醉药都没普及?"她转身掀开伤者衣襟,露出左胸那片暗褐色血渍,"您说玄甲卫用尚药局的金疮药,可尚药局的金疮散掺了朱砂,会在伤口周围留红印——"她指尖划过伤者皮肤,"这里泛青,分明是西市药铺常用的草乌粉末。
草乌配金疮药,才是他中毒的真凶。"
密室里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萧九娘突然"啊"了一声,猛地转头看向王景文:"前日我去西市买药,撞见尚药局的小吏往柳氏货栈送货——"
"住口!"王景文的脸涨成猪肝色,他挥袖打翻烛台,火星溅在李琳的医案边缘,"本御史不管这些歪理!
玄甲卫私藏妖人,本御史这就——"
"王大人。"李谌的声音像块冰,砸在他话音上。
玄甲卫首领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阴影将朱红官服衬得像一滩血,"您可知,方才伤者说的柳氏货栈,正是高允大人名下产业?"他指尖轻轻划过腰间玄甲卫令牌,"若您执意带走李医正,我这就将密报呈给陛下——"
"你!"王景文的嘴唇哆嗦着,目光扫过墙角持剑的玄甲卫暗卫,又落在李琳染血的医案上。
他突然甩袖退到门口,雪片顺着领口灌进去,"今日算你走运!"话音未落,他己踩着碎瓷片冲了出去,衙役们拎着刀紧随其后,靴底碾过的陶片发出细碎的响。
密室的门"砰"地合上时,李琳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
她低头抚平医案上的焦痕,听见李谌的脚步声近了:"你方才说的'医正'?"
"临时编的。"李琳没抬头,"总不能让王御史每次都叫我'妖人'。"她将医案卷好塞进药囊,抬头时正对上李谌似笑非笑的眼,"但玄甲卫确实需要个能镇住这些歪风的医官——不然下次王景文带御林军来,你总不能每次都拿高允压他。"
李谌的拇指在剑柄上片刻,突然低笑一声:"从今日起,你是玄甲卫'医使'。"他从腰间解下枚青铜令牌抛给她,牌面刻着玄甲卫纹,背面是"医"字,"可自由出入三处医房,调派五名药童。"
李琳捏着令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血管。
她望着石壁上深浅不一的划痕,突然明白那些不是暗号,是玄甲卫伤兵疼得用指甲抠的——而她的医使令牌,终于能让这些划痕少几道。
夜雪下得更密了。
李琳回到临时医房时,窗纸被风刮得哗哗响。
她刚点上油灯,就见小刀抱着个蓝布包挤进来,鼻尖冻得通红:"师父,这是新配的醒神汤,加了双倍石菖蒲!"他把布包放在案上,手指绞着衣角,"方才...我看您扎针特别好看,像...像蝴蝶落花瓣似的。"
李琳拆开布包,薄荷混着石菖蒲的清苦漫出来。
她抬头时,正撞进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多像当年刚进急诊室的自己,看见手术刀就眼睛发亮。"想学针法?"她拈起根银针,在火上燎了燎,"先把这三十味药材的气味记熟。"她指了指案头的药柜,"明早我考你,错一味,就去洗三天药罐。"
小刀的嘴立刻撇成个小括号,但眼里的光更亮了。
他抱起药柜上的《雷公炮炙论》,临出门时又回头:"师父,萧九娘姐姐刚才来过,说...说她去查西市药铺了。"
李琳应了声,转身整理药柜。
等小刀的脚步声消失在雪夜里,她才发现窗台下有片模糊的鞋印——是女式短靴的纹路,萧九娘的。
她望着那鞋印被风雪慢慢覆盖,突然想起王景文打翻的烛火,想起柳氏货栈地窖里的五石散原料。
雪光漫过窗棂时,李琳听见远处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她推窗望去,只看见满院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像撒了层盐。
可不知为何,后颈突然泛起凉意——那感觉太像急诊室凌晨三点的警报声,总在最平静时,撕开黑夜的口子。
她关窗时,瞥见院角有道黑影闪过,像只夜猫子,又像...有人踮着脚往医馆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