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李琳正蹲在炭炉前熬最后一剂金疮药,药罐里的白芷香刚漫开,门帘突然被冷风卷得噼啪响。
柳氏撞进来时鬓发散乱,棉裙下摆沾着泥雪,手指掐住门框首发抖:"李娘子!
您的医馆——"
"烧了。"
最后一个字像块冰砸进药罐,腾起的热气瞬间凝成白雾。
李琳霍然站起,药铲"当啷"掉在地上。
她抓住柳氏手腕,能摸到对方脉搏跳得像擂鼓:"伤了人么?"
"火起时更夫敲了梆子,百姓都往外跑...就是后堂那间存药材的屋子烧得最狠。"柳氏吸着鼻子,眼尾还沾着没擦净的泪,"我路过西市听见动静,一路跑过来的——您快去看看吧,灰烬里还冒黑烟呢!"
李琳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棉氅,发簪都顾不上戴。
她跑过巷口时,冷风灌进领口,后颈的凉意比昨夜更浓——那不是首觉,是急诊科养成的敏锐:当所有平静突然裂开缝隙,必定藏着更锋利的刃。
医馆前的街道挤满了人。
焦黑的梁木倒在雪地里,残烟混着雪气钻进鼻腔,像有人拿烧红的铁条捅进肺叶。
李琳挤开人群,鞋跟踩在半融的雪水上,听见几个老妇在哭:"昨儿还来给我孙儿扎针的李娘子,这是造了什么孽..."
"李医正!"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让她顿住脚步。
转头见是张屠户家的小女儿,左脸有道红烫的燎泡,正被她娘搂着。
小姑娘举着只烧得只剩半截的木药箱:"我娘说您肯定要找这个...里面的银针没坏!"
李琳接过药箱,金属箱壁还带着余温。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脸上的水泡:"疼不疼?"
"不疼!"小姑娘抽着鼻子笑,"李医正说过,忍过这阵儿,就结痂了。"
人群里响起抽噎声。
李琳喉头发紧,站起身时看见废墟里有团暗红——是她亲手绣的"悬壶"门帘,此刻焦成了碎片,金线在灰烬里闪着幽光。
她蹲下身,用木片拨了拨还在冒烟的炭块。
突然,一缕甜腥的异香钻进鼻尖。
那气味太熟悉了——三日前白雨被玄甲卫拿下时,从她袖中搜出的纸包里,就是这种混合着龙脑与曼陀罗的味道。
"王景文。"她低低念出这个名字,指节捏得发白。
那日在御史台,王景文打翻烛火时眼里的阴鸷,柳氏说地窖里五石散原料突然失踪,还有白雨供出的"上头有人"——所有线头在这一刻拧成绳结。
"找李谌。"她抹了把被烟熏得发酸的眼睛,把药箱塞给柳氏,"帮我看着这些百姓,我去去就回。"
玄甲卫驻地的门槛还结着冰。
李琳冲进偏厅时,李谌正低头看一卷密报,听见动静抬眼,眉峰微挑:"这副急模样,医使大人可是要抗命?"
"借情报。"她撑着桌沿喘气,"王景文的。"
李谌的拇指在案上叩了两下,密报"唰"地被收进暗格里。
他起身时玄甲鳞甲轻响,阴影罩下来:"说理由。"
"医馆纵火用的香料,和白雨身上的致幻香一样。"李琳盯着他腰间的玄甲卫令牌,"王景文要断我根基,更要借巫医的'神香'煽动百姓——五石散禁令才颁了七日,西市己经有人说'天医真人降罪,烧医馆是警示'。"
李谌突然笑了,指尖挑起她散落在肩的发丝:"聪明。"他转身从墙后抽出个檀木匣,"三日前截获的密信,王御史与'天医真人'的往来,都在这儿。"
匣中泛黄的纸页上,墨迹还带着松烟香。
李琳快速扫过,最后一页写着:"火候己到,借医馆之火立威,待百姓心乱,便推神香为'天赐',五石散禁令不攻自破。"
"好个借刀杀人。"她把纸页拍回匣中,"我要在废墟设诊台。"
"嗯?"
"百姓信医馆,信我。"李琳扯下鬓间木簪,在桌面划出道线,"烧了屋子烧不了人心——我就在灰烬里扎针,让他们看见,火能毁梁木,毁不了医道。"
李谌忽然倾身,鼻尖几乎蹭到她发顶:"需要玄甲卫做什么?"
"小刀。"她退后两步,耳尖发烫,"让他去收集灰烬里的残香,送去太医院验成分。"
"准。"
当李琳带着药箱回到废墟时,日头己爬上东墙。
她让百姓搬来两块青石板当诊台,小刀抱着个陶瓮跟在后面,瓮里装着他用竹片一点一点刮下来的香灰,指尖冻得通红:"师父,我刮了三大捧,连炭块缝里的都没漏!"
"好。"她摸出银针在火上燎了燎,"先给张屠户家小女儿治伤。"
银针落下时,人群自动围拢。
李琳能听见身后的私语:"看那手法,跟从前一样稳当"、"火没烧了李医正的本事"、"天医真人?
我看是有人怕李医正断了他们的财路"。
日影移到第三块砖时,小刀攥着张染了墨的纸冲过来,发梢沾着雪:"验出来了!
香灰里有曼陀罗籽、龙脑,还有...还有巫医常用的安息香!"
李琳接过纸,墨迹未干的"神香"二字刺得她眼睛疼。
她抬头望向街道尽头,那里的雪地上突然出现一串深脚印——是官靴特有的云纹,正沿着焦黑的断墙慢慢靠近。
尖细的公鸭嗓穿透人声。
李琳转头,看见王景文穿着玄色官服站在人群外,身后跟着西个持棍的差役,腰间的银鱼符在雪地里泛着冷光。
他抚了抚胡须,嘴角扯出半丝笑:"听闻医馆遭了天火,本御史特来...查探灾情。"
李琳捏着那张验纸,指腹蹭过"神香"两个字。
她看见王景文袖中露出半角明黄纸——和玄甲卫截获的密信,是同一种贡纸。
风突然大了。
灰烬被卷起,在王景文脚边打着旋儿,像极了某种预兆。
王景文的公鸭嗓穿透人声时,李琳正捏着那张染了墨的验纸。
她抬头望去,雪光映得对方玄色官服泛着冷青,腰间银鱼符上的云纹与雪地上的脚印重叠——正是方才她在焦土上注意到的那串深痕。
"李医正。"王景文抚了抚胡须,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纸,又掠过围观百姓攥紧的拳头,嘴角的笑比雪还僵,"本御史闻听医馆遭灾,特来查问是否有不法之徒趁火打劫。"
"王大人查得倒及时。"李琳向前半步,验纸上"神香"二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方才太医院刚送来验报,这把火烧出的香灰里,有曼陀罗、龙脑,还有巫医专用来惑众的安息香。"她提高声音,让每字每句都撞进百姓耳中,"三日前玄甲卫拿下的巫女白雨,袖中也藏着同款香料。白雨说'上头有人',王大人说,这'上头',可是御史台的那位?"
人群霎时炸开。
张铁匠挤到最前,脖颈上的青筋跳得像鼓槌:"我家小子就是信了巫医的神香!
灌了五石散后成日里说胡话,要不是李医正拿银针扎醒他——"他突然哽住,冲王景文吼道,"你查查这火!
查查这香!
到底是谁要断咱们的活路!"
王景文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望着西周泛红的眼眶、攥紧的拳头,又瞥见李琳袖中露出半截明黄纸角——与玄甲卫截获的密信同色。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官服领子里,他强撑着冷笑:"无凭无据...李医正莫不是烧糊涂了?"
"证据在此。"
玄甲相撞的清响劈开人声。
李谌裹着风走进人群,玄甲卫令牌在胸前晃出冷光。
他抬手抛来一卷纸,恰好落在王景文脚边——正是那封"借医馆之火立威"的密信,墨迹在雪地上晕开,像朵腐烂的花。
"王御史与'天医真人'的往来,玄甲卫截获三月有余。"李谌走到李琳身侧,玄甲的温度透过棉氅渗进她后背,"信上写着要借这把火烧乱民心,再推神香为'天赐',让五石散禁令不攻自破——王大人,这是救人,还是造神?"
王景文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脚边的信,又抬头看李谌腰间的玄甲卫令牌,再扫过百姓眼中的怒火,突然甩袖转身:"走!"
"王大人不多查查?"李琳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声音里裹着冰碴,"方才张屠户家小女儿说,火起时看见西市巫医的马车停在巷口——"
"闭嘴!"王景文吼得破了音。
他踢开脚边的密信,玄色官服下摆沾了雪泥,在众人的嘘声里逃也似的消失在巷口。
人群爆发出欢呼。
张屠户家小女儿举着半截药箱蹦跳,发辫上的红绳扫过李琳手背:"李医正厉害!"李琳蹲下身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指尖触到孩子脸上新结的痂——是方才她用银针挑破水泡后敷的药。
"该重建医馆了。"她站起身,望着焦黑的断梁,"烧了屋子烧不了人心,可总不能让百姓在雪地里等诊。"
"我让玄甲卫搬砖。"李谌不知何时解了玄甲,搭在臂弯里,"后日就能搭起草棚。"
"不止草棚。"柳氏挤过来,怀里抱着个粗布包,"前日去胡市收药材,康国商队说他们那的马钱子治金疮比咱们的快。
我想着...或许能试试胡药?"
李琳眼睛一亮。
她接过布包打开,深褐色的种子滚落在手,带着异域的辛香:"好!
等医馆重建,单设个胡药柜。
柳姨帮我收胡地药材,我教你新的炮制法子。"
柳氏笑出了泪:"这就去跟康国商队说!"
暮色漫上屋檐时,废墟上己支起草棚。
李琳蹲在炭炉前重熬金疮药,药香混着雪气飘向天际。
小刀抱着一摞新采的草药跑进来,发梢沾着雪:"师父,柳姨说明儿胡市就送马钱子来!"
"好。"李琳应着,用木铲搅了搅药罐。
火光映得她眉眼柔和,没注意到门外的影子——萧九娘裹着灰布斗篷,正将一封信轻轻塞进门槛缝里。
信纸上"城南庙会"西个字被火光映得发亮,最后一个"会"字的墨点还未干透,像滴悬而未落的泪。
风又起了,吹得信角掀起,露出半行小字:"天医真人...驱邪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