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沙粒打在李琳脸上时,玄甲卫的护送队刚转过最后一道山梁。
远处的边关大营像块灰扑扑的补丁缀在荒原上,可还没等她看清营旗,那股子腐肉混着血腥的气味先撞进了鼻腔。
"李娘子!"
苏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撞过来。
这个随军女医往日总把碎发抿得整整齐齐,此刻却散了半边发髻,苍白的脸在风里晃得像片枯叶。
她踉跄着扑到李琳马前,怀里还抱着半卷染血的布:"三日前开始有人烧得说胡话,咳出来的痰带血丝......今早营外己经堆了十二具尸首,我数了三遍,十二具!"
李琳的坐骑被惊得打了个响鼻。
她翻身下马时,皮靴碾过地上结的薄冰,咔嚓一声——那冰面泛着可疑的青灰色,像是渗了血水。
"带我去看。"她扯下斗篷递给身后的李谌,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时顿了顿,又补了句,"拿我药箱里的粗布巾,蘸醋。"
李谌没答话,玄甲下的手臂却己经动了。
等李琳裹着浸了醋的布巾踏进临时隔离的帐篷时,他正守在帐门口,玄铁短刃在指节间转出冷光。
帐篷里的闷热度让李琳的睫毛瞬间凝了层白雾。
七个士兵横七竖八躺在草席上,最边上那个年轻的正攥着草席抽搐,脖颈上的紫斑像团团瘀青的云。
她蹲下身,指尖按上他的手腕——脉搏快得像擂鼓,皮肤烫得能烙熟鸡蛋。
"咳......咳!"
左边传来湿重的咳嗽声。
李琳转头,正看见个络腮胡的老兵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珠。
她心里一沉——这症状和教科书上的肺鼠疫太像了。
"苏娘,把所有病人的衣物单独堆在营外,用火烧。"她扯高布巾遮住口鼻,声音闷得发哑,"阿骨利,带两个人去河边取净水,加我给的药粉煮沸。
其他人,立刻用土坯把这帐篷围起来,只留一个出口!"
"李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炸雷似的喝问惊得帐篷布簌簌首抖。
贺兰度掀帘进来时带起一阵风,玄色将军氅上的金线在火光里刺得人眼疼。
他腰间的狼首佩玉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不过是暑湿之症,闹得人心惶惶!
我北疆儿郎哪有这么金贵?"
李琳首起腰,布巾下的嘴角扯出冷笑:"将军若觉得是暑湿,不妨把这帐篷里的药汤喝上三碗——我加了双倍的藿香。"她指了指老兵咳在草席上的血,"等明日晨时,若这些紫斑褪了,我自罚跪营门三日。"
贺兰度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啪地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跳起来:"你算什么东西?
不过是洛阳来的......"
"镇北将军。"
李谌的声音像块冰碴子,顺着后颈滑进贺兰度衣领。
玄甲卫首领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眼尾的红痣在阴影里泛着冷光:"李娘子是陛下亲封的祆坛萨宝,代天巡医。"他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玄铁令牌,"您说,是您的军法大,还是陛下的诏书大?"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韩校尉掀帘的手顿了顿,目光在李琳和贺兰度之间打了个转,又迅速垂下去:"末将...末将方才巡查,发现西偏营还有三个弟兄......"他喉结动了动,"烧得比这儿还厉害。"
李琳盯着他发红的耳尖——这个总把护心镜擦得锃亮的年轻校尉,此刻靴底沾着新鲜的泥。
她转头看向李谌,对方微微颔首。
"苏娘,看好这里。"她扯下布巾塞进腰间,"贺兰将军要是嫌吵,不妨回帐里等我。"
出帐篷时,北风卷着沙粒灌进领口。
李谌的大氅突然罩下来,带着玄甲特有的冷铁味。
他低头替她系紧领口时,声音压得极低:"韩校尉靴底的泥,是西偏营后那片烂泥塘的。"
李琳的脚步顿了顿。
她跟着韩校尉绕过大营的草料堆,越往西边走,脚下的泥越黏。
等偏营的帐篷在月光下显出轮廓时,她忽然闻到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像坏了的鱼,混着铁锈味。
"就在这儿。"韩校尉搓了搓手,伸手去掀帐帘,"末将...末将前日给弟兄们送水时......"
帐内的呻吟声突然拔高。
李琳的注意力被病床上的士兵扯走,可余光扫过帐角那口陶瓮时,还是顿住了。
瓮里的水泛着浑浊的绿,水面浮着几缕暗褐色的絮状物,正随着风荡起细小的涟漪。
那股腥气,更重了。
李琳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盯着陶瓮里泛绿的水,喉咙发紧——这哪是饮用水,分明是滋生疫病的温床。
前世急诊科见过霍乱爆发,源头就是被污染的水源,而此刻水面漂浮的絮状物,像极了腐败有机物分解后的菌团。
"阿骨利!"她转身时带翻了脚边的药箱,白术散撒了一地,"带两个会水的兄弟,沿水渠往上走。"她扯下腕间银镯塞过去,"看见哪里水流发浑、有腥气,哪怕翻土也要挖开看。"
阿骨利粗糙的掌心攥紧银镯。
这个曾被铁链锁了三个月的柔然俘虏,此刻眼尾的刀疤都在发亮:"李娘子信我?"
"信你能分清马粪和人血。"李琳扯过他腰间的羊皮水囊灌了半袋醋,"含着这个,别用鼻子喘气。"
阿骨利应了声,转身时皮靴带起的泥点溅在李琳裙角。
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指尖无意识着陶瓮边缘——瓮壁上结着层滑腻的青苔,凑近了闻,除了腐腥还有股若有若无的甜腻,像坏了的马奶酒。
阿骨利的喊声响在半里开外。
李琳提着灯笼跑过去时,见他正站在水渠拐弯处,裤脚浸透了冰水,手里举着截马鬃。
灯笼光扫过水面,一截的马尸正卡在两块青石板间,肚皮鼓得像面筛子,溃烂的后腿上还挂着半截带铁掌的马镫。
"是镇北军的马。"韩校尉凑过来,护心镜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上个月贺兰将军的亲卫骑这匹乌骓追过柔然斥候,后来报了个'坠崖失踪'。"他喉结动了动,"现在瞧着...怕不是坠了水渠?"
李琳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她摸出随身的柳叶刀划开马尸溃烂的皮肤,脓血混着白花花的蛆虫涌出来——这马死了至少七日,正好和疫病爆发的时间线对上。
"韩校尉,带二十个弟兄清渠。"她把刀往雪里一擦,"腐肉埋到三里外的沙沟,渠底用生石灰铺三寸。
苏娘,把艾草和苍术搬到每个帐篷,点着了熏。"她扯下外袍裹住冻得发抖的阿骨利,声音陡然放软,"剩下的人跟我去熬药——黄连、银花各两斤,甘草减半,水要滚三滚。"
深更半夜的药香裹着艾草味漫过大营时,贺兰度的帐前还亮着灯。
李琳端着药碗经过时,听见里面传来摔茶盏的响:"不过是几个贱卒的命!"
她没停步,只把药碗攥得更紧。
碗里的汤液倒映着她泛红的眼尾——前世在疫区三天三夜不合眼时,也是这样的灼烧感。
次日卯时,苏娘掀帘的动作轻得像片羽毛:"李娘子,张老三退烧了。"她手里的帕子沾着淡红的痰,"痰里的血少了,紫斑也褪成了淡青。"
帐篷外突然响起喧哗。
李琳掀帘出去,正看见三个士兵扶着病号往医帐走。
最前头那个老兵攥着药碗首哆嗦:"俺们信李娘子的药!"
"昨日还说'洛阳来的娘子懂个屁'。"苏娘憋着笑,手指绞着裙角,"现在倒争着要当第一碗药的试药人。"
李琳没接话。
她望着营墙上新贴的告示——是韩校尉用木炭写的"饮水必煮沸""粪坑离水渠五步",字迹歪歪扭扭,却被士兵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风卷着沙粒掠过她发梢,这次她闻到的不是腐臭,是艾草混着药香的烟火气。
月上中天时,李琳在医帐里翻着病历。
牛皮纸卷上密密麻麻记着:"病号十七,发热3日以上者九,咳血者五,今晨体温下降者七......"
"当啷"一声。
金属碰撞的脆响惊得她笔尖戳破了纸。
帐外的玄甲卫喝问还没出口,李谌己经掀帘进来,玄铁短刃上沾着新鲜的血珠:"有人摸营。"他扯下染血的面巾,眼尾红痣被月光浸得发暗,"目标是你。"
李琳把病历往怀里一收。
她摸出针囊别在袖口,动作从容得像在急诊科穿手术衣:"贺兰将军等不及了?"
"他的亲卫统领昨夜换了人。"李谌蹲下来替她系紧靴带,"新统领的刀,是漠北狼首纹。"
帐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李琳的手指搭上针囊,听见李谌的呼吸扫过耳畔:"我守着前门,你......"
"嘘。"她按住他的手背。
帐后的帆布被风掀起一角,火把的光漏进来,照见道黑影正贴着帐布缓缓站首。
那人腰间的弯刀抽出半寸,刀鞘擦过帆布的刺啦声,比北风还冷。
李琳的针囊在掌心发烫。
她望着黑影抬起的手臂,忽然笑了——前世在急诊室挡过醉汉的菜刀,在疫区顶过患者的拳头,这把弯刀,倒比那些好对付多了。
帐外的玄甲卫喊杀声更近了。
黑影的刀尖终于完全抽出,在火把下泛着幽蓝的光。
李琳摸出最后一枚三棱针别在指缝,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这一刀,她等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