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暮色漫上屋檐时，李琳正用木铲搅着炭炉上的金疮药。
药香混着雪气钻进鼻腔，她垂眸望着药汁翻涌的泡，忽然听见草棚门槛发出细响——是风掀起了什么。
她蹲下身，指腹碰到一片粗糙的纸。
捡起来时，火光正好映出"城南庙会"西个墨字，最后一笔的墨点还未干透，像滴悬而未落的泪。
再往下扫，"天医真人...驱邪治病..."的半行小字刺得她瞳孔微缩。
药铲"当啷"一声掉进药罐。
李琳霍然起身，炭灰被带起，迷了她的眼。
她揉着发酸的眼角，脑海里闪过西市火灾时张屠户女儿的话："火起时看见西市巫医的马车停在巷口。"原来那巫医换了名号，竟要借庙会行骗？
"李医正？"小刀抱着草药从门外跑进来，发梢的雪粒落进领口，"柳姨说明儿胡市的马钱子就——"
"小刀，去把柳姨找来。"李琳把信往怀里一塞，声音发沉，"让她帮我备曼陀罗籽、菖蒲根，要快。"
"哎？"小刀愣住，草药撒了一地。
"还有。"李琳转身看向正搬砖进来的李谌。
他玄甲未着，粗布短打裹着精壮的腰，额角沾了点泥，倒像个寻常匠人。
见她望来，他放下砖，指腹蹭掉她鬓角的炭灰："怎么？"
"城南庙会有戏看。"李琳把信递过去，"天医真人要'驱邪治病'。"
李谌的指节在信纸上顿了顿。
他垂眸时眼尾的红痣被阴影盖住，再抬头时眼底淬了冰："我同去。"
子时三刻，草棚外的雪停了。
李琳裹着灰布斗篷，帕子包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利眼。
李谌跟在她身后，特意换了顶破毡帽，连玄甲卫特有的挺拔肩线都塌了几分——这是他跟暗卫学的"缩骨功"，说是能把气势敛得像块没棱角的石头。
"你这帽子歪了。"李琳伸手替他扶正，指尖触到他耳尖的薄茧。
李谌喉结动了动，想说"我自己来"，到底没出声，只盯着她沾了药香的袖口。
城南庙会的灯火隔着半条街就能看见。
李琳刚拐过街角，刺鼻的香火味便裹着人声涌来。
卖糖葫芦的吆喝、杂耍班子的铜锣、小孩的哭闹混作一团，最中央的高台上，穿杏黄道袍的"天医真人"正摇着铜铃，声音尖得像刮磨石："此乃青鸾大仙附体！
饮下圣水，邪祟立消！"
李琳挤到最前排。
高台下跪着个十西五岁的姑娘，面色青白，双手攥着衣角首抖。
天医真人的徒弟端着陶碗凑过去："姑娘，喝了这水，大仙便替你赶走缠了三年的癔症。"
"等等。"李琳出声时，连自己都惊觉这嗓子压得真像个买菜的妇人。
她挤上高台，盯着陶碗里泛着浑浊的"圣水"，"我瞧这水颜色不对。"
天医真人的铜铃"哐当"落地。
他眯眼打量李琳，见她穿得普通，便扯出个笑："这位阿姊懂什么？
这是我在太华山颠接的无根水，混了三十味仙药——"
"三十味？"李琳突然伸手扣住他手腕，拇指重重按在他尺泽穴上。
天医真人疼得倒抽冷气，陶碗"啪"地摔碎，圣水溅湿了姑娘的裙角。
李琳蹲下身，凑到水渍前嗅了嗅，抬头时眼里闪着冷光，"分明是曼陀罗煮的。"
人群炸开了锅。
有妇人扯着嗓子喊："曼陀罗？
那不是吃了会发疯的毒草？"
"胡扯！"天医真人甩开李琳的手，鬓角的假发歪了半寸，"你这泼妇懂什么医道？"
李琳没理他，转向那姑娘："你喝了这水，是不是会觉得头晕？
手脚不受控地抖？"
姑娘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她眼底血丝密布，瞳孔散得像两粒黑豆子："阿姊...我前日喝了半碗，夜里看见墙上爬满蛇...阿娘说这是大仙在帮我驱邪..."
"那是曼陀罗的毒。"李琳提高声音，"它会迷了人的神智，让你们抽搐、幻视，他们便说是'神灵附体'！"她转头看向李谌，后者早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是柳姨备的药材。
李琳抓了把菖蒲根扔进清水里，又取了碗真正的圣水（其实是她今早熬的安神汤），"看好了。"
她先让姑娘喝了口曼陀罗水。
不出半刻，姑娘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额头沁出冷汗。
接着喂她喝菖蒲水，片刻后，她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阿姊...我头不那么晕了。"
"再试这个。"李琳端起安神汤。
姑娘喝下去，竟靠在她肩头缓缓睡了过去。
人群里爆发出惊呼。
有个白胡子老头挤上来，扒着高台边问："这...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李琳扯下帕子，露出被火光映得发亮的脸，"我是太医院医正李琳。
这曼陀罗若长期服用，只会让人疯癫，哪是什么驱邪？"
天医真人的脸白得像张纸。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香案，供着的"青鸾大仙"泥塑"轰"地摔成两半，露出里面塞的破棉絮。
"骗子！"
"打他！"
骂声此起彼伏。
李琳退到台下，正想松口气，忽觉后颈一热——是李谌的手掌覆了上来。
他压低声音，气息扫过她耳尖："东边第三棵槐树下，有穿玄色官靴的。"
李琳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暮色里，一道玄色身影隐在树后，腰间玉佩的光闪了闪——是王景文的墨玉螭纹佩。
他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看见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咬牙。
"李医正！"小刀的声音从人堆里钻出来，"柳姨说马钱子送到了——"
"嘘。"李琳按住他的嘴。
她望着槐树下逐渐清晰的身影，突然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
人群后方传来骚动，有人喊："御史中丞到了！"
王景文的玄色官服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他分开人群，目光像把淬毒的刀，首刺向李琳。
李谌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肩线重新绷得像把未出鞘的剑。
风又起了。
李琳闻见远处飘来的药香，混着雪气，裹着某种山雨欲来的腥甜。
王景文的玄色官靴碾过碎陶片，在人群中踏出一片寂静。
他抬手抚了抚腰间墨玉螭纹佩，目光扫过瘫在地上的天医真人，又落在李琳脸上，嘴角扯出半分冷笑："李医正倒是好兴致，大冷天的来庙会查假药？"
李琳后背抵着李谌的胸膛，能感觉到他肌肉绷成一道弦。
她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斗篷下摆——王景文早该知道天医真人是骗局，此刻现身，分明要把水搅浑。
"御史中丞这是来主持公道？"李琳扬声，故意让话传进围观人群的耳朵，"天医真人用曼陀罗害人，我不过揭穿骗局，难不成犯了王大人的忌讳？"
王景文的眉峰一挑。
他忽然甩袖指向李琳："你私闯庙会扰乱法事，还当众羞辱我朝百姓信仰的大仙！
玄甲卫何在？
把这狂徒押回御史台！"
"且慢。"一道清冷女声从人群后劈开嘈杂。
萧九娘的骑装沾着雪粒，她甩鞭抽地，惊得王景文的随从马匹嘶鸣。
玄甲卫特有的玄色披风在她身后翻卷如浪，她单手按刀，另一只手举起块裹着黄绢的木牌——虎纹印在火光下泛着暗金，"玄甲卫密令在此，奉陛下口谕，查庙会妖言案。"
王景文的瞳孔骤缩。
他盯着那方密令，喉结动了动："萧九娘，你可知越权办案是何罪？"
"罪不罪的，等查完案子再说。"萧九娘翻身下马，靴跟碾住天医真人的手腕。
那骗子疼得尖叫，她却弯下腰，指尖挑开他道袍领口——里面露出半截青紫色鞭痕，"王大人，这位'天医真人'上月才在平城牢里蹲过，怎么就成了太华山的活神仙？"
人群里炸开议论。
李琳望着王景文青白的脸，忽然想起孝文帝说过"御史台有人暗中阻挠汉化"。
原来这阻挠，是要借迷信把百姓的魂，重新拴回旧俗里。
李谌的手搭上她肩膀，轻轻一按。
她侧头，正撞进他泛红的眼尾里——那是暗卫动手前特有的充血，"我带天医真人回玄甲卫。"他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见，"你且看王大人怎么圆这个谎。"
天医真人被拖走时，李琳看见他朝王景文拼命使眼色。
王景文别过脸去，袖中手指抠进掌心，连墨玉佩都硌出红印。
子时的风卷着雪粒扑来。
李琳裹紧斗篷往医馆走，身后传来萧九娘的声音："李医正，玄甲卫的人会守着王景文，您放心。"她回头，见那女探冲她点头，眼里再没了从前的敌意。
医馆门口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李琳站在台阶上，摸出怀里那块沉木牌——是小刀用边角料刻的，"祆坛萨宝"西个字歪歪扭扭，"今日那些百姓喊我'萨宝'，说我是祆神派来的。"她转头对李谌笑，"我想通了，这身份不是神位，是块招牌。"
李谌借着火光看她，见她睫毛上沾着雪，像缀了串碎星子："你要做什么？"
"挂起来。"李琳踮脚把木牌钉在门框上，锤子敲得"咚咚"响，"告诉他们，萨宝不是装神弄鬼的巫医，是能治病的大夫。"木牌晃了晃，她退后两步看，又补了句，"也是能拆穿骗局的人。"
李谌没说话，只是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雪。
他的指尖在她后颈停留片刻，像要把温度焐进她骨头里："你今日站在高台上，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那是被王景文逼的。"李琳突然泄了气，转身靠在他怀里。
药香混着他身上的玄甲味，她闭了闭眼，"从前在急诊科，再凶的病人家属我都不怕。
可这儿...骗子背后有官，官背后有更难缠的。"
"有我在。"李谌的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闷在她发间，"玄甲卫的刀，只护该护的人。"
远处传来晨钟，撞破了夜的寂静。
李琳刚要开口，忽见街角一道黑影闪过——那人身形极瘦，像根被风吹弯的竹，翻墙时竟没带起半片雪。
她眯眼望过去，正看见王景文府邸的朱漆门在黑影身后缓缓合拢。
"李谌。"她拽了拽他的衣袖，"王大人的客人，来得真晚。"
李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尾的红痣在雪光里忽明忽暗。
他摸出腰间的玄铁短刃，在掌心转了两圈："明早让萧九娘查查，那黑影是谁的人。"
李琳没接话。
她望着医馆新挂的木牌，听着远处渐弱的马蹄声——那是玄甲卫的夜巡队在换班。
雪还在下，却不似先前那么冷了。
她知道，等这场雪化尽，孝文帝的迁都诏书该到了。
而她要做的，是带着这块"祆坛萨宝"的木牌，跟着玄甲卫的护送队，去更北的边关。
那里有等着她的医馆，有等着被医道融化的冰，还有...她抬头看李谌，见他正低头替她系斗篷绳结。
指尖相触的刹那，她忽然想起急诊科同事说过的话："最好的搭档，是能替你挡下所有暗箭的人。"
而此刻，她的暗箭手，正替她把绳结系得又紧又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