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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十二月清晨的寒气，像细密的针，透过老式卷闸门下的缝隙，钻进李春美发沙龙不算宽敞的前厅。玻璃门上凝结着朦胧的水雾，将门外梧桐枝杈冷硬的线条模糊成水墨画。
卷闸门发出沉闷的“哗啦”声被艰难地向上推起，李静从狭窄的门缝里钻进来，立刻带进一股更凛冽的白气。她鼻尖冻得通红，用力搓了搓同样冰冷的双手，赶紧回身，踮起脚尖，奋力将那沉重的金属门一寸寸推高。
“呼……” 门终于完全升起，锁好，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那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得很快。店里残留的昨夜洗发水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带着点沉闷的温暖。
她今年二十一岁，来自河南信阳的某个村落。信阳也有冷风，但那风里裹着的是熟悉的泥土气和炊烟的味道，不像南京的风，钻进骨头缝里，透着大城市的生分与冰冷。她是家里老三，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贫穷和多子女，让她从小就像路边那种最不起眼、却异常坚韧的野草，习惯了独自面对风雨，自己找路生长。来南京快半年了，她还是觉得这里太大，太吵，但又充满了她在家乡无法想象的可能性。
放下从出租屋带来的旧帆布包——里面装着个硬邦邦的馒头和一保温瓶热水，那是她的午餐——她迅速开始干活。麻利地扫去地上的碎发，用拖把用力擦拭瓷砖上沾着的彩色染膏渍和陈旧水渍。冰凉的自来水把手骨节刺得生疼，她咬着下唇，动作没有丝毫停歇。这份勤快是她最不值钱，也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敲门砖。师父说过，做他们这行，手要快，眼要亮，心要稳，更要能吃苦。吃苦，她李静最在行。
打扫完毕，店里渐渐有了人气。大师兄来了，带着耳机，含糊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就钻进里间去刷短视频。二师姐裹着一身浓烈的香水味进来，脱下时髦的羽绒服，开始慢条斯理地化妆。师父周美春叼着烟，提着小笼包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嗓门洪亮：“小李静，卫生搞好没？等下你看着点3号椅的张师傅给客人烫发，仔细学那个卷杠子的手法！”
“好的师父！搞好了！” 李静立刻应声，声音清脆，带着点刚刚干完活的微微喘息。她站在离门最近的1号椅旁边，像个恪尽职守的哨兵，目光却己迫不及待地投向最里面的3号椅区域。那里是她学习的“战场”。
早上的第一位客人是个烫发的中年阿姨。张师傅手法老道，动作快得眼花缭乱。李静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钉在张师傅的手上。那双手沾着药水，有些粗糙，却异常灵活。取发片、涂药膏、上卷杠、套皮筋……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精密的小舞蹈。卷杠的间隙必须均匀，卷的松紧要恰到好处，手底下的力道既要稳住客人头颅的角度，又不能夹疼头发。
李静看得极其专注，甚至忘记去喝保温瓶里那早己变凉的水。她下意识地张开五指，指尖微微蜷曲，在空气中无声地模仿着卷杠子的动作：手指捏住想象中的发片，向下滑，手腕一转，向内卷，皮筋一绷……张师傅每卷好一个，她的指尖也在无形的空气里完成一次“学习”。
午饭后是难得的空闲。没有排她的班。李静默默走到角落里那个沉默的伙伴身边——那是一个廉价的黑色仿真女式长发头模，顶着一头被反复染烫、早己干枯打结的假发。这是她的沙袋，她的练功桩。
她拿出自己那套基础的工具：一把旧梳子，一把剪刀，几个最简易的发卷和皮筋。冰凉滑腻的假发触感与真人的头发完全不同，缺乏活气和自然的垂坠感，但这是她能拥有的最奢侈的练习模型了。
李静深吸一口气，模仿着上午看到的场景，左手小心翼翼地分出一小片假发，右手笨拙地拿起一个塑料发卷。第一次，皮筋没套稳，假发滑了出来。第二次，卷得太松，毫无形状可言。第三次，用力过猛，差点把细小的皮筋崩断。汗珠悄悄从她额头沁出，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紧张和投入带来的心力消耗。
她反复地练。梳开，分区，卷起，固定。动作生涩，甚至有些僵硬，远不如张师傅那般行云流水。但每一次尝试，她的眼神都异常坚定。假发冰冷，塑料发卷的边缘硌着她的指腹，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束毫无生命的头发丝，和她那试图征服它、操控它的双手。
周围是吹风机的嗡鸣，是洗发小哥和洗头小妹们的笑闹，是店里老旧的音响循环播放的网络神曲。这一切嘈杂，都像隔着一层玻璃。李静沉浸在自己的“指尖江湖”里，咬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和那些不听话的假发较劲。
终于，当她勉强卷好了一个相对齐整的小束发卷时，一丝极淡、却异常明亮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起。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额角微凉的汗，扭头望向玻璃门外。
惨淡的冬阳艰难地穿过了厚重的云层，在湿冷的梧桐街道上投下一点点稀薄的光影。南京的春天还很远，风依旧刺骨。但李静攥了攥还有些发凉、却因为持续练习而微微发烫的手指，又摸了摸旧帆布包里那个没吃的硬馒头——里面还藏着一小沓省下来的零钱，打算月底寄回家——心里有个小小的念头，像黑暗中划亮的火柴：
熬过这个冬天，手练熟了，活干漂亮了，也许，春天就真能来了。哪怕晚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