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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把河滩上的水汽都蒸干了。兰红霞牵着老黄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肚子里的咕噜声比牛蹄踏在泥地上的声音还响。胃里像揣了个空口袋,火烧火燎地绞着。背上竹篓里沉甸甸的猪草压得她喘不过气,可那东西填不饱她的肚子。
终于把牛拴进圈里,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进院子。灶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一点若有似无的饭香——那是给中午放学回来的弟弟妹妹准备的。她不敢进去,怕看到锅里那点可怜的、注定没她份的吃食。饥饿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头晕眼花。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院角那个用破箩筐和稻草搭成的简陋鸡窝。家里唯一值点钱的老母鸡正“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声音里透着一种完成使命的得意。兰红霞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
她屏住呼吸,像只受惊的小猫,蹑手蹑脚地挪到鸡窝旁。老母鸡刚下完蛋,正神气地踱着步,炫耀着它的功劳。窝里稻草上,静静地躺着一枚还带着母鸡体温的、圆滚滚的鸡蛋!那枚蛋在昏暗的鸡窝里,像一颗小小的、温润的珍珠,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兰红霞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她紧张地回头张望——爷爷奶奶在堂屋门口坐着打盹,父母还没下工回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母鸡还在得意地叫着。
饥饿的浪潮瞬间淹没了所有犹豫和恐惧。她飞快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枚温热的蛋时,甚至能感觉到蛋壳下生命的微颤。她一把抓起鸡蛋,冰凉的蛋壳贴着她滚烫的手心。来不及多想,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鸡蛋在旁边的石头台阶上用力一磕!
“咔”一声轻响,蛋壳裂开一道缝隙。她手忙脚乱地剥开蛋壳,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蛋清和包裹着金黄蛋黄的薄膜。一股浓烈的、带着点腥气的生鸡蛋味道冲进鼻腔。饥饿让她顾不上任何味道,她像一头饿极了的小兽,迫不及待地低下头,用嘴对准那道裂缝,用力一吸!
滑腻、微凉、带着浓重腥气的蛋液猛地涌入口腔,顺着喉咙滑了下去。那感觉并不好受,甚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想吐。但她死死捂住嘴,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一股奇异的、带着原始生命力的暖流,顺着食道缓缓流入那早己干瘪的胃袋。虽然腥,虽然腻,但那实实在在的、带着蛋白质的液体,像久旱后降下的第一滴甘霖,瞬间抚平了胃壁那剧烈的痉挛和灼烧感。
她贪婪地吸吮着,首到蛋壳里空空如也。最后一点蛋液滑入喉咙,她伸出舌头舔了舔破裂的蛋壳内壁,不放过一丝残留的滋味。做完这一切,她才像从一场迷梦中惊醒,巨大的恐慌和后怕席卷而来!她猛地将空蛋壳扔进旁边的草丛里,用脚胡乱地踢了些泥土盖住,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她不敢看那只还在踱步的老母鸡,仿佛它那圆溜溜的小眼睛里充满了控诉。
偷鸡蛋的“罪行”让她心惊胆战,但饥饿的魔爪并不会因此放过她。家里那个装白糖的瓦罐,藏在灶台最深的角落里,是另一个隐秘的“粮仓”。当饥饿感再次像潮水般袭来,而偷鸡蛋的风险太大时,她会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溜进灶房,用颤抖的手指揭开那个沉重的瓦罐盖子。
罐底通常只剩下薄薄一层白糖,像细小的、闪着微光的雪粒。她不敢用勺子,怕留下痕迹。只能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飞快地在糖粒上沾一下,然后迅速塞进嘴里。舌尖触碰到那一点甜味,瞬间的甜蜜像闪电般击中味蕾,带来短暂的、令人眩晕的满足感。她贪婪地吮吸着手指上残留的糖粒,那点微不足道的甜,成了对抗无边饥饿的唯一武器。她反复沾取、吮吸,首到指尖再也尝不到一丝甜味,才恋恋不舍地盖上盖子,像做贼一样溜出去。
长期的饥饿和营养不良,在她小小的身体上刻下了无法掩饰的印记。她比同龄的孩子矮小一大截,胳膊腿细得像麻杆,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在单薄的衣衫下。脸色是营养不良的蜡黄,缺乏光泽。最显眼的是那一头枯草般的头发,原本应有的黑亮光泽消失殆尽,变得干枯、发黄、毫无生气,像秋天荒野上被晒干的蒿草,毫无章法地贴在头皮上,一碰就断。
生鸡蛋的腥气还在喉咙里残留,白糖的甜味早己消散在唾液里。短暂的饱腹感退去后,胃里依旧是空的,只是暂时被那点生冷腥甜的东西糊住了,不再发出剧烈的抗议。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感受着那点虚假的“满足”渐渐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混合着罪恶感的空虚。阳光照在她枯黄的头发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一层冰冷的金粉,覆盖在她瘦骨嶙峋、被命运过早压弯的脊背上。
那枚还带着母鸡体温的蛋,是她与饥饿签订的魔鬼契约。指尖沾取的白糖碎屑,是贫瘠童年里唯一尝到的“蜜”。生蛋液的腥滑入喉管,灼烧的胃袋暂时偃旗息鼓,却在灵魂深处烙下偷窃的刺青。枯黄的发丝在毒日头下颤动,每一根都诉说着蛋白质的缺席。她瘦小的身躯紧贴土墙,像一片被遗忘在盐碱地的叶子,用偷来的养分维系着将断的叶脉。鸡窝旁散落的碎蛋壳闪着微光,如同她无法捡拾的、碎了一地的童真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