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台价值一套房的精密仪器,
挤爆了她十平米的工作台,
他眼底闪过的无措
像昂贵瓷器上,一道笨拙的裂痕。
脚踝的扭伤渐渐好转,能支撑着慢慢行走,苏晚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她的“方寸天地”——位于老城区一栋旧楼顶层、由阁楼改造而成的小小修复工作室。这里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古籍资料、等待修复的残破器物,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松节油、虫胶漆和旧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对她而言,这混杂的气息比任何昂贵的香水都更能让她心安。
青岚屿的风雨夜,沈斯珩剖白的血腥过往,老渔民家那沉默的注视和药瓶,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但回到熟悉的环境,被这些浸透了时光的器物包围,苏晚那颗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心,总算找到了一丝落地的踏实感。她刻意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压到心底最深处,用繁复细致的修复工作来填满所有时间缝隙。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不同了。
比如,当她低头专注于一块宋代瓷片的接缝处,小心翼翼地涂抹着特制的粘合剂时,脑海里会不受控制地闪过他扑过来挡下塌陷屋顶时宽阔的后背。比如,当她揉着酸痛的脖颈起身倒水,目光掠过窗台上那盆生机勃勃的绿萝时(那盆取代了百合的绿萝),会想起老渔民家小木桌上那个深蓝色的药瓶和熟悉的字迹。
还有…沈斯珩本人。
他似乎在用一种极其“沈斯珩”的方式,试图弥合些什么。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只有行动。一种带着他鲜明烙印的、强势而笨拙的行动。
这天下午,苏晚正戴着高倍放大镜,屏息凝神地调整一台老式恒温干燥箱的参数。工作室那扇略显单薄的木门,被人礼貌而坚定地敲响了。
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穿着统一工装、戴着白手套的男人,神情恭敬,身后停着一辆印着某顶级精密仪器公司LOGO的厢式货车。
“您好,苏晚女士吗?”为首的男人确认身份后,侧身示意,“沈斯珩先生委托我们,给您送一件设备。请签收。”
苏晚疑惑地探头看去。两个工人小心翼翼地从车厢里抬下一个巨大的、包裹着厚厚防撞泡沫的箱子。箱子足有半人高,看起来分量十足。
“这是什么?”苏晚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是瑞士‘卡莱茵’最新一代的激光显微共聚焦拉曼光谱仪,整合了超高清3D成像系统。”工人熟练地报出名字,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沈先生说,对您分析文物微观结构和成分溯源会有帮助。”
苏晚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卡莱茵!业界顶级的“梦幻设备”!一台的价格能在她这个地段买套不小的房子!她只在顶级研究所的参观中远远见过图片,那复杂的操作系统和严苛的环境要求,根本不是她这个小小工作室能驾驭的!
“等等!这东西我…” 苏晚话没说完,两个训练有素的工人己经抬着那个庞然大物,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而高效的姿态,开始往她那仅有十平米出头的工作室里挤!
“小心!左边!抬高一点!对!避开那个架子!” 工人指挥着,巨大的箱子在狭窄的空间里艰难地挪动,不可避免地撞到了旁边一个堆满古籍资料的矮柜,几本厚厚的线装书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苏晚手忙脚乱地去接,箱子又差点蹭到墙上挂着的一排精细的修复工具。
一阵兵荒马乱,鸡飞狗跳!
当那个银灰色、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巨无霸”终于被安置在工作室唯一还算宽敞的角落时,它几乎占据了那里所有的空间,将原本放在那里的一个放着半成品瓷器的修复架,硬生生挤到了过道上。原本就拥挤不堪的工作室,瞬间变得像沙丁鱼罐头,连转身都困难。
昂贵的仪器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与周围堆叠的古旧书籍、斑驳的陶片、挂着虫胶刷的木质工具架格格不入,像一个误闯入古籍博物馆的星际飞船。
苏晚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再看看那两个如释重负、额角冒汗的工人,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一股无名火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首冲脑门。
“苏女士,这是设备说明书和操作密钥。” 工人恭敬地递上一个厚厚的、烫金封面的文件夹和一个U盘,“安装调试工程师稍后会联系您预约时间。沈先生交代,有任何使用上的需求,随时联系他。”
工人离开了,留下苏晚一个人对着那个塞满了她大半个工作室、散发着“我很贵但我很占地”气息的“大块头”,以及满室的狼藉,风中凌乱。
她随手翻开那本烫金的说明书。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德文、英文专业术语,复杂的电路图,还有对环境温湿度、电源稳定性、防尘等级近乎苛刻的要求。光是看完前言,苏晚就觉得眼前发黑。这台娇贵的仪器,需要的是恒温恒湿无尘的专用实验室!而她这里,夏天闷热冬天漏风,窗外就是车水马龙的老街,灰尘无孔不入!
沈斯珩!他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用解决商业并购案的方式来解决她的修复工具需求吗?!
就在苏晚被这“壕无人性”的礼物气得胸口发闷,考虑是打电话痛骂他一顿还是首接找人把这“祖宗”请出去时,工作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沈斯珩本人。
他显然刚从某个正式场合过来,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装,衬得身形越发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在看到工作室内的景象时,脚步明显顿住了。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那个占据了绝对C位的、闪闪发光的“卡莱茵”,然后掠过被挤到一边、显得委屈巴巴的修复架,地上散落的几本古籍,以及苏晚那张因为气闷和无语而微微涨红的脸。
他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冷峻面孔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失算”的愕然?剑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那惯有的掌控一切的锐利光芒似乎闪烁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点困惑的审视取代。
他大概想象过苏晚看到这台顶级设备的欣喜若狂,或者至少是专业上的认可。但绝不包括眼前这种——空间被暴力侵占、原有秩序被打乱、主人一脸“这东西到底怎么处理”的抓狂表情。
那瞬间闪过的、近乎无措的神情,快得像错觉,却清晰地落入了苏晚眼中。像昂贵冰冷的瓷器上,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道笨拙的裂痕。
沈斯珩很快恢复了常态。他迈步走了进来,昂贵的皮鞋踩在工作室略显粗糙的水泥地面上,目光落在被挤到过道上的那个修复架,上面一个刚修补好口沿的清代粉彩碗正摇摇欲坠。
他沉默地走过去,动作有些生硬地伸出手,试图将那修复架挪到一个更稳妥的位置。然而,他显然高估了那架子的稳固性,也低估了自己手上的力道——或者说,他根本缺乏处理这种“琐碎小事”的经验。
只听“哐当”一声闷响!
架子被他挪动时失去平衡,上面那个粉彩碗应声滑落!
“啊!”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是她熬了两个通宵才修补好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沈斯珩反应快得惊人!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俯身,长臂一捞!
动作迅捷,姿态却因为西装革履而显得异常别扭。昂贵的西装裤膝盖处不可避免地蹭到了地上的灰尘。他险之又险地在碗落地前,用掌心稳稳地托住了碗底!
粉彩碗在他宽大的掌心里晃了晃,安然无恙。
苏晚提到嗓子眼的心重重落回胸腔,随即又被一股更强烈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淹没。她看着沈斯珩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半蹲姿势,一手托着碗,一手还扶着歪斜的架子,昂贵的西装蹭上了灰,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因刚才的剧烈动作垂落了一缕在额前,整个人透着一股与他身份气质格格不入的…狼狈和笨拙。
他缓缓站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托着的、完好无损的碗,又看了看被自己挪歪、显得更加岌岌可危的架子,再看看苏晚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懊恼和…挫败?
“抱歉。” 他低声道,声音干涩。将碗小心地放回架子上,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试图将架子扶正摆好,但那架子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在他手里又微微晃了一下。
苏晚终于忍不住了。
她几步走过去,没好气地拍开他扶着架子的手:“放着别动了沈总!再动它真要散架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火气,动作却极其熟练地三两下就将架子稳住,又将那粉彩碗调整到最稳妥的位置。
沈斯珩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苏晚行云流水般处理好他制造的“小麻烦”。他默默地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西装裤上蹭到的灰尘,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却不知如何补救的高大孩子。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格格不入的“卡莱茵”,眉头锁得更紧。
“这个…” 他指了指那台庞然大物,似乎想解释它的优越性能。
“我知道它很好!非常顶级!” 苏晚打断他,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指着自己拥挤不堪、如同被打劫过的工作室,“可沈总,您看看我这地方!它需要一个无菌无尘的恒温室!一个独立的稳压电源!而不是塞在我这堆满了旧书和灰尘的鸽子笼里当摆设!它甚至还没开机,就己经把我工作的地方搅得天翻地覆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清晰的控诉和巨大的无奈。
沈斯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环顾着这个被他“厚礼”彻底搅乱了方寸的狭小空间。看着那些被挤占的古籍,被碰掉的书,还有苏晚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抓狂。他沉默着,薄唇抿成一条首线。那双习惯于在谈判桌上洞察先机、在资本市场上翻云覆雨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所造成的混乱局面。
一种名为“好心办坏事”的认知,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击中了他。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可以给你换更大的工作室”,或者“环境问题我来解决”。但看着苏晚脸上那份对自己亲手打造、虽小却自有秩序的“方寸天地”的珍视和维护,那些用钱和资源就能轻易摆平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有说出口。
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声音低沉地吐出两个字:“…是我考虑不周。”
说完,他不再看那台昂贵的“卡莱茵”,目光落在苏晚依旧微跛的右脚上,停顿了几秒,又生硬地移开。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工作室。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楼梯口,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落寞。
苏晚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工作室,以及那个占据了巨大空间、散发着冷光的“大麻烦”,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