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柜的冷光里,
她指尖轻点残破的瓷片:
“看,像不像…外婆的旧碗?”
一句轻语,撞碎了
他精心构筑的冰墙。
沈斯珩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他依旧出现在公司,处理如山的事务,签署重要的文件,甚至偶尔还会出现在“归墟”项目的核心会议中。但他整个人,像被一层无形的、坚硬的冰壳重新包裹了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硬、疏离。
在实验室,他公事公办,言简意赅,目光从不曾在苏晚身上多停留一秒。即使必要的交流,也隔着公式化的距离,语气平淡得像在处理最普通的邮件。他不再送任何东西,不再有深夜的“关照”,甚至当她因为修复一个高难度结构而错过饭点,胃部隐隐作痛时,那个曾经会“恰巧”出现、带着温热的胃药和食物的老赵,也再未出现。
仿佛青岚屿的风雨夜、老渔民家的火光、还有工作室里那场带着血腥味的笨拙示好,都只是苏晚一个人的幻觉。
秦筝带来的那点动摇,沈三叔警告带来的无形压力,以及沈斯珩这骤然冷却的态度,像三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苏晚的心。困惑、不安、还有一丝被刻意忽视的…失落,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
他真的只是…迫于家族压力?还是…那所谓的“保护”,根本就是另一个谎言的开端?亦或,他终究觉得她是个麻烦,后悔了那短暂的靠近?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出口。
首到这天,她收到一封业内邮件推送。市博物馆联合故宫博物院,举办一个名为“碎影流光——中国古代瓷器修复技艺传承展”的特展。邮件附件里长长的展品清单中,一个熟悉的名字像磁石般吸住了她的目光——
南宋龙泉窑梅子青釉莲瓣碗(残器修复)
修复师:苏晚(早期作品)
那是她刚入行不久,独立完成的第一个重要修复项目。一只在工地出土时几乎碎成齑粉的南宋龙泉碗。她花了整整三个月,用最笨拙也最虔诚的方式,一点点将那些破碎的“流光”拼凑起来,赋予了它第二次生命。那只碗,承载着她最初的梦想、汗水,还有…外婆的期许。外婆有一只类似的、豁了口的青瓷旧碗,是她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底色。
苏晚盯着屏幕上那行字,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芽,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悄然滋生。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通讯录里,那个被她置顶却又刻意忽略的名字,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最终,她咬了咬牙,点开,飞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只有最简洁的陈述:
市博物馆,南宋龙泉碗修复展,我的早期作品。明天下午三点。
(信息发送)
点击发送的瞬间,苏晚的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她这是在干什么?主动约他?还是…用这种方式,笨拙地向他展示自己的过去,试图去理解他那被血腥包裹的“苦衷”?或者,仅仅是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冰冷沉默?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任由这冰封继续下去,那青岚屿风雨夜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微光,就会彻底熄灭。她不甘心。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
整整一个下午,手机安静得像块砖头。苏晚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台上一件亟待清理的青铜器,用细小的毛刷一点点剔除着千年积垢,可心思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沉寂的手机屏幕。失落像细小的冰针,一点点刺入心脏。果然…是她自作多情了吗?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独自前往时,临近傍晚,手机屏幕终于亮了一下。
只有一个字,来自那个熟悉的号码:
好
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解释为何迟复。简单、冰冷,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苏晚心底猛地激起了一圈涟漪。
第二天下午,市博物馆特展厅内。光线被刻意调暗,柔和的聚光灯打在层层展柜中的瓷器上,那些或完整或残破的器物,在精心设计的光影下,无声诉说着跨越千年的故事。空气中浮动着一种肃穆而沉静的气息。
苏晚提前到了。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亚麻衬衫和深色长裤,站在自己修复的那只南宋龙泉碗展柜前。玻璃柜内,那只梅子青釉的莲瓣碗静静地立着,温润如玉的釉色流淌着内敛的光华。碗身上几道细若发丝、却清晰可见的修复金线,如同时光的勋章,记录着重生的痕迹。
她的目光温柔地抚过那些熟悉的线条,指尖隔着冰凉的玻璃,无意识地描摹着碗沿的弧度。心绪却飘得很远,飘回那个闷热的地下室,飘回外婆拿着豁口旧碗给她盛绿豆汤的夏天…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
苏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加速。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
沈斯珩走到了她身侧的展柜前停下。他依旧是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气场冷峻,与这充满历史沉淀的空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并未看苏晚,目光落在展柜里的龙泉碗上,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沉默在流动的时光光影中蔓延。只有展厅内低沉的背景音乐和远处游客细微的交谈声。
“这只碗…” 苏晚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在安静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没有看沈斯珩,依旧凝视着展柜里的器物,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出土的时候,碎得…像一堆被踩过的枯叶。最大的一块,也只有指甲盖大小。”
沈斯珩的目光从碗上移开,落在了她的侧脸上。光线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和专注的眼神。
苏晚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展柜玻璃,指向碗腹处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釉色融为一体的修复痕:“这里,缺了一小块最关键的弧度。找不到任何匹配的碎片。我…我照着外婆留下的一只旧碗,一点点磨,一点点试…磨废了十几块瓷片,才补上这一点点。”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追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终于微微侧过头,目光迎上沈斯珩深沉的眼眸。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距离,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一丝脆弱和试探的坦诚。
“你看,” 她的唇角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短暂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带着暖意和怀念,“像不像?”
像不像外婆那只豁了口的、盛满童年甜汤的旧碗?
她问的是碗。
却又不仅仅是碗。
她在向他展示自己最珍视的过往,最柔软的角落。她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告诉他,那些被修复的裂痕,那些融入骨血的记忆,对她意味着什么。她在尝试…理解他那被血腥和威胁包裹的、同样伤痕累累的过去?
沈斯珩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停滞了。
他深邃的眼眸,牢牢锁着苏晚近在咫尺的脸庞。她眼中那层刻意维持的冰封似乎在融化,露出底下小心翼翼的、带着暖意的微光。她指尖点在玻璃上的动作,她提起外婆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柔软和怀念…还有那句轻轻的“像不像”…
这不再是他熟悉的、带着尖锐防备或冰冷疏离的苏晚。这是一个主动向他靠近了一步,试图分享内心最珍贵角落的苏晚。这一步,微小,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撞在了他精心构筑的、用以隔绝她的冰墙上!
冰墙在无声地龟裂。
沈斯珩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喉结剧烈地滚动,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胸腔里翻涌、冲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他想伸出手,想拂开她额前被灯光映亮的、柔软的发丝,想将她眼中那点小心翼翼的、带着希冀的光芒紧紧护住…
可是…
沈三叔那淬毒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他悸动的心脏:
“那潭浑水,还没沉底呢…”
“不该来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和沉重的责任,像两座冰冷的大山,轰然压下!他眼底那瞬间翻涌起的、几乎要溢出的复杂情愫——震惊、动容、巨大的心疼和汹涌的冲动——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痛苦和挣扎死死压了回去!
他猛地移开了视线,不再看苏晚的眼睛。目光重新投向展柜里那只温润的青瓷碗,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斧刻,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也许是“修复得很好”,也许是“很珍贵的回忆”…但最终,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回应,都化作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终究…还是无法回应她这一步的靠近。
苏晚眼中那点微弱的、带着希冀的光芒,在他移开视线、陷入沉默的瞬间,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一点点黯淡了下去。心口那刚刚因鼓起勇气而升腾起的暖意,迅速被冰冷的失落和难堪吞噬。
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的狼狈。指尖从冰凉的玻璃上缓缓收回,蜷缩进掌心。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自己的天真。
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他。只是静静地、重新将目光投向展柜里那只自己修复的碗。仿佛那里才是她唯一的、安全的港湾。
两人并肩站在展柜前,沉默地看着同一件器物。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柔和的灯光流淌在修复完美的青瓷釉面上,也流淌在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刚刚被撞出裂痕却又迅速冰封的鸿沟之上。
展柜的冷光里,她指尖残留的温热仿佛还在玻璃上晕开一小圈模糊的印记,映着他紧绷的侧脸和她低垂的眼睫。一句轻语,撞碎了他精心构筑的冰墙,却也让她看清了那冰墙之后,更加深不可测的寒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