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簋腹的饕餮纹在灯下流转,
他的指尖,无意掠过她微凉的腕。
生煎包的焦香混着松节油的气息
这一刻,时光忘了淬毒。
博物馆特展那次无声的靠近与退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晚心湖留下短暂的涟漪后,终究沉入了水底。失落是有的,难堪也是真的。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那番鼓起勇气的剖白。但奇怪的是,那之后,沈斯珩身上那层刻意筑起的、坚硬的冰壳,似乎也悄然消融了几分。
他不再刻意回避与她的接触,眼神也不再是彻底的疏离。公事之外,一种微妙而平缓的气流,开始在两人之间悄然流动。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不易察觉的暖意。
“归墟”项目进入最后的攻坚阶段。青铜簋的生物矿化加固己臻完美,下一步是极其精细的纹饰细节补绘和最终做旧处理,力求最大程度还原其数百年前沉入海底时的原始风貌。这是最考验耐心和功底的环节,容不得半点差错。
实验室的灯光在深夜依旧长明。巨大的操作台中央,那尊历经劫难又重获新生的青铜簋静静矗立,在冷白灯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厚重的幽光。苏晚戴着高倍放大镜,全神贯注,手持特制的极细狼毫笔,蘸取用天然矿物和树脂调配的颜料,一点点顺着饕餮纹被海水侵蚀得模糊的线条,进行极其细微的补色。她的呼吸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千年的时光。
沈斯珩也在。他坐在操作台另一端的电脑前,处理着堆积的邮件和项目文件。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专注。偶尔,他会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仪器,落在苏晚专注的侧影上。那目光不再是审视或探究,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平和。
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矿物颜料和电子设备散热混合的独特气息。很安静,只有苏晚笔下极细微的沙沙声,以及沈斯珩偶尔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一种奇异的、沉静的默契在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放下笔,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和僵硬的脖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胃里适时地传来一阵熟悉的、空虚的绞痛。她这才想起,晚饭又忘了吃。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沈斯珩拎着一个印着老字号字样的纸袋走了进来。纸袋口微微敞开,一股极其霸道的、混合着焦香、肉香和葱油气息的热气瞬间弥漫开来,强势地冲淡了实验室里所有的化学气味。
是生煎!而且是苏晚最喜欢的那家老店,皮薄底脆、汤汁丰腴的招牌生煎!
苏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香气吸引过去。她看着沈斯珩面无表情地走到她旁边的空位,将那个散发着香气的纸袋放在操作台上,动作自然得像是放下一份普通文件。他甚至没有看她,只是目光扫过她面前那刚刚补绘了一小片的饕餮纹,声音低沉平淡:
“先吃点东西。颜料干固时间还没到。”
说完,他径自回到自己的电脑前,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再寻常不过的流程。
苏晚看着那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纸袋,再看看沈斯珩重新投入到屏幕上的侧脸。一股暖流混合着食物的香气,猝不及防地涌入心口。那家老店离实验室很远,这个时间点过去,排队是必然的。他…是特意去的?
她没说话,默默打开纸袋。里面是六个圆滚滚、底部煎得金黄酥脆的生煎包,还有一小盒滚烫的紫菜虾皮汤。熟悉的味道让她空荡荡的胃瞬间苏醒。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小心地咬开一个小口,滚烫鲜美的汤汁瞬间溢满口腔,熨帖了饥饿的肠胃。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像一只被顺毛的猫。
沈斯珩的目光似乎在她满足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移回屏幕。只是他紧绷的唇角线条,似乎几不可察地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食物的香气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弥漫。苏晚小口吃着生煎,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操作台中央的青铜簋。灯光下,饕餮纹神秘的眼睛似乎在幽光中注视着她。
“对了,” 她咽下一口食物,声音带着一丝吃饱后的慵懒,像是不经意地提起,“关于簋腹内壁这几处铭文的释读,张教授那边下午给了新的意见。他认为那个‘祀’字下面的符号,可能不是指代河流,而是某种特定的祭祀舞蹈动作,与当时部族的巫文化关联更深。” 她拿起旁边一本摊开的、满是笔记的线装资料,翻到某一页,指给沈斯珩看,“你看这里,他引用的这片甲骨卜辞上的象形符号,和我们簋内壁这个残损符号的变体,相似度很高…”
沈斯珩闻言,立刻从屏幕前抬起头,起身走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影靠近,带来一股淡淡的、属于他的冷冽木质香,混合着生煎包残留的烟火气。他没有看苏晚递过来的资料,而是首接俯身凑近操作台上的青铜簋,锐利的目光透过高倍放大镜,仔细审视着苏晚所指的那处内壁铭文。
两人离得很近。苏晚甚至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在冷光下投下的细密阴影,能感受到他专注时微微屏住的呼吸。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撑在操作台边缘,离苏晚放在台面上的手腕,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确实…” 沈斯珩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思考时的磁性,“如果是舞蹈动作的象形,那么结合簋身外壁的‘雨师’饕餮纹,指向性就更明确了。这很可能是一件用于祈雨巫祭的重器,而非之前推测的单纯河神祭祀。” 他的思路清晰而敏锐,瞬间抓住了关键。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苏晚,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纯粹属于研究者的、被点燃的光芒:“如果这个推论成立,那么我们在做旧处理时,对矿化层表面模拟的‘水沁’痕迹分布,可能就需要重新调整侧重点。巫祭重器沉水,与河神祭祀器沉水,水流的侵蚀和附着物的沉积模式,理论上会有细微差异…”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放大镜投射下的簋腹内壁光影处,沿着铭文的走向虚虚划过,仿佛在模拟水流的方向。动作间,他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擦过了苏晚放在台面上、同样因为专注而微微发凉的手腕皮肤!
一触即焚!
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手腕处那被触碰的地方传来清晰的麻意。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硬生生顿住了动作。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微热。
沈斯珩似乎也察觉到了这意外的触碰。他虚滑的手指猛地顿在空中,后面的话也戛然而止。他侧过脸,目光落在苏晚微微泛红的耳廓上,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细微的涟漪。但他很快移开了视线,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只是语速快了一点:
“…具体的模拟方案,明天可以召集材料组和数据组再论证一下。”
“嗯…” 苏晚低低应了一声,飞快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起来,仿佛要留住那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她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收拾生煎包的纸袋,心跳却擂鼓般在胸腔里撞击。
刚才那一刻的靠近,那指尖无意间的触碰,他眼中瞬间闪过的光芒和那不易察觉的停顿…没有暧昧的话语,没有刻意的亲近,却比任何首白的表达都更清晰地传递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暖意。
生煎包的焦香,松节油的气息,青铜器冰冷的金属光泽,还有身边人沉稳的呼吸…在这个深夜的实验室里,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心安的、近乎温馨的底色。
沈斯珩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看向电脑屏幕。只是苏晚注意到,他端起旁边那杯早己冷透的黑咖啡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竟破天荒地没有喝,而是推到一边,拿起了旁边一瓶她之前放在那里的、泡着枸杞和菊花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倒了一小杯温水。
苏晚记得,他以前胃不好,严重时几乎靠咖啡续命。可最近…似乎很少看到他捂着胃部皱眉的样子了?连他惯常苍白的脸色,似乎也因为按时作息(或者说,被迫跟着她的节奏加班)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血色。
是因为…规律了些?还是因为…这短暂平和的陪伴,本身就是一剂良药?
苏晚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悄悄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微小的、却真实的涟漪。
这一刻,时光仿佛忘了淬毒,只留下青铜幽光里,那无声流淌的、细碎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