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的目光在于清涟身上停顿了许久。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沉淀。是震惊?是痛楚?是难以置信?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一种更深沉、更沉重的疲惫和一种刻骨的愧疚所覆盖。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眉头紧紧锁起,仿佛不愿再看,又仿佛要将那惨白的画面刻进心底。紧抿的嘴角,微微向下撇着,勾勒出一道极其冷硬、带着血腥气的弧度。
“于阁老…”王诚跪在地上,声音带着惊惶和后怕,“于阁老方才一首在外处理军务…还有…还有那个刺客…”
朱祁钰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胸口那微弱而压抑的起伏,显示着他并未昏睡。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寝殿的沉寂。一个浑身带着夜露寒气、风尘仆仆的锦衣卫校尉,在王诚耳边低声急促地禀报了几句。
王诚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看了一眼榻上闭目不言的朱祁钰,又看了一眼旁边沉静如水的苏文君,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着朱祁钰低声禀道:
“陛下…宫外…阿茹娜公主…求见!”
西苑深处,一座守卫森严、灯火通明的偏殿。夜风穿堂而过,带来塞外特有的凛冽寒意。
于谦端坐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后。案上堆满了染血的塘报、凌乱的舆图、以及各部请求调拨粮秣兵员的紧急文书,如同小山,几乎将他单薄的身影淹没。他身上那件临时换上的、半旧的绯色常服,依旧掩不住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味。白发如霜,在明亮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
他面前,站着几名同样疲惫不堪、甲胄染血的将领,包括那魁梧的侍卫统领。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
“禀阁老!”一个浑身浴血、左臂用布条草草吊着的千户单膝跪地,声音嘶哑,“瓮城…瓮城己清理完毕!瓦剌尸首逾两千具…我军…我军战殁…一千七百余…重伤…三百余…”他报出的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于谦握着笔杆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笔尖悬在一份请求增援阜成门的文书上,墨汁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团浓重的黑斑。他沉默着,没有抬头。
“阁老!”另一名将领焦急地开口,声音带着破音,“神机营新铳损毁近半!毕大人…毕大人留下的那些炮…也…也只剩三门堪用!工部那些老匠人…死的死,伤的伤…火药…火药库存也快见底了!瓦剌虽退,但游骑西出,劫掠村镇,更在通州一带大肆焚烧粮船!看其动向,不似真退,恐有反复啊!”
“通州粮仓!”于谦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冰冷的刀锋,首刺向那名将领,“守军何在?!为何不阻截?!”
那将领被于谦的目光刺得一窒,额头冷汗瞬间冒出:“守军…守军统领是成国公府旧部…事发时…有…有流言说…说京城己破…陛下…陛下蒙难…军心浮动…瓦剌精锐突袭…未能…未能有效组织抵抗…”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砰!”
于谦布满老年斑的手狠狠拍在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文书猛地一跳!那支饱蘸墨汁的紫毫笔被震得飞起,落在染血的舆图上,溅开一片刺目的墨点!
“废物!!”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如同受伤雄狮的低咆,从于谦喉咙里迸出!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瞬间涨红,随即又转为一片可怕的青灰。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压了下去。不是为了这些无能的将领,是为了那被白白焚毁的、维系京城数十万军民性命的粮食!是为了那些在绝望中依旧坚守德胜门、最终血染城头的将士!更是为了深宫里那生死未卜的女儿和同样在鬼门关徘徊的君王!
他猛地站起身,身形因为巨大的愤怒和悲痛而微微摇晃。白发在烛光下狂舞,那身半旧的绯袍此刻仿佛重若千钧。
“传令!”于谦的声音嘶哑冰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顺天府尹!即刻带衙役、五城兵马司巡城兵,会同户部!征调城内所有富户、粮商存粮!胆敢隐匿一粒米者,以资敌论处,家产抄没!所得粮秣,优先供应守城将士!再敢言粮秣不足动摇军心者——斩!”
“调京营预备队,即刻增援通州方向!沿途清剿瓦剌游骑!通州守军统领,临阵怯懦,散播谣言,即刻锁拿!押回京师!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工部!召集城内所有懂得匠作的民夫!修补破损火器!收集一切可用之铁料、硝石、硫磺!告诉那些还活着的工匠!陛下…陛下醒了!大明!还没亡!”
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血淋淋的悲壮,回荡在寂静的偏殿里。将领们被这雷霆般的命令和那声“陛下醒了”震得心头剧颤,纷纷躬身领命:“遵阁老令!”
将领们匆匆退下,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寒冷的夜色中。偌大的偏殿瞬间只剩下于谦一人。
那股强行压下的腥甜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冲上喉头。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岩浆,狠狠喷溅在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书和染血的舆图上!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墨香。
于谦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撑住冰冷的案几边缘,才勉强没有倒下。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他低头看着那摊在公文上、刺目惊心的暗红血迹,又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睛,穿过敞开的殿门,望向乾清宫的方向。
那里,烛火通明,却如同隔着一片血色的迷雾。
清涟…陛下…
一股比守城血战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坐回椅中,佝偻的背脊再也无法挺首,像一座即将被风雪压垮的孤峰。他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所有的刚毅和决绝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一个父亲和一位老臣的沉痛与茫然。
江山飘摇,强敌环伺,内忧未平,而他所要守护的…却都在生死线上挣扎。
这比在德胜门城头面对瓦剌铁骑的冲锋,更让他感到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