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雕着狮子头的厚重橡木门,在沈听晚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像一个时代的帷幕,缓缓落下。
门外,天光大亮。
雨停了。
积水在马路牙子边汇成一条条细小的溪流,阳光照在上面,碎成一片片晃眼的,金色的鳞。
空气里,是雨后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干净得像一块刚用皂角洗过的白棉布。
沈听晚抱着安澜,站在英国总会那高高的台阶上,眯着眼,看了一眼天。
真好。
林副官快步上前,拉开了福特轿车的车门,手掌,小心翼翼地护在车门顶上,生怕她会磕到头。
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
但这一次,他低下头的角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深。
那眼神里,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混杂着敬畏和惊骇的,一种近乎于仰望的神情。
沈听晚坐进车里,将安澜脸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胎发,轻轻拨开。
小家伙睡得正香,小小的拳头攥着,像捏着一个全世界最甜的梦。
车子,平稳地启动。
林副官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看了一眼后座的夫人。
她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刚刚,只是去虹口公园,喂了一下午的鸽子。
可他知道。
就在刚刚,那个他以为需要督军用整个师的兵力来保护的女人,只用几句话,一把看不见的刀,就撬动了整个大英帝国在远东的根基。
他忽然想起,军营里那帮大老粗私下里议论时,说的一句糙话。
“咱们督军,是这上海滩的阎王爷。”
林副官觉得,他们说错了。
督军是阎王。
那这位夫人,就是那个拿着生死簿,不动声色,只用指尖轻轻一划,就能决定谁该下油锅的,判官。
车子驶入督军府时,张妈正领着两个女佣,在台阶下等着。
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用银丝掐花鸟纹的紫砂炖盅。
“夫人,您回来了。”
张妈迎上来,声音里,是那种发自肺腑的心疼。
“我让厨房给您炖了燕窝雪梨,润润嗓子,也定定神。”
她没说“补身子”,而是说“定神”。
这个在督军府里,看惯了风云变幻的老人,比谁都清楚,这位夫人今天出去,打的是一场怎样不见硝烟的仗。
那耗费的,不是力气,是心神。
沈听晚心里一暖。
她将安澜交给张妈,接过那个还温热的炖盅,却没有喝。
“督军呢?”
“在书房呢。”张妈压低了声音,“回来就把自己关进去了,谁也不见,晚饭也没吃。李师长他们来了一趟,又被骂出去了。”
沈听晚点点头。
她端着那个炖盅,一步一步,走上了二楼。
书房的门,紧闭着。
她抬手,敲了敲。
里面,没有回应。
她便首接推开了门。
屋子里,没有开灯。
厚重的丝绒窗帘拉着,密不透风。
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雪茄的味道,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焦躁的野兽。
萧决就坐在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后面。
他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像山一样沉默的轮廓。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把上了膛的,擦得锃亮的勃朗宁手枪。
还有一份,刚刚拟好的,措辞强硬得近乎于宣战的电报。
沈听晚把炖盅,轻轻地,放在了那把枪的旁边。
银丝掐花的紫砂,和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枪管,形成了一种诡异又和谐的对比。
“我让厨房炖的。”她说,“尝尝?”
萧决没有动。
他像一尊石雕,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沈听晚也不催他。
她自顾自地,拉开了那厚重的窗帘。
傍晚的霞光,像融化的金子,瞬间,泼满了整个房间。
她走到他面前,拿起那份电报,看了一眼。
——“勒令英国驻沪海军,于二十西小时内,交出炮击我华商船只之凶手,并公开道歉赔偿。否则,我沪上守备军,将视其为敌意行为,保留一切反制权利。”
她看完,笑了。
“你要跟英国人开战?”
“他们欺人太甚。”萧决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然后呢?”沈听晚看着他,“让你的兵,开着那几艘刚从德国人手里买来的二手巡逻艇,去跟人家的驱逐舰对轰?”
“打完了,你沪上守备军,死伤惨重。南京那帮老东西,正好坐收渔翁之利,派人来‘接管’上海的防务。”
“到时候,你萧决,就是党国的罪人,民族的莽夫。”
“你那身引以为傲的军装,还有你这条命,都得搭进去。”
“这笔账,划算吗?”
她每说一句,萧决的脸色,就更沉一分。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像两头被激怒的困兽,死死地盯着她。
“那你让我怎么办?!”他低吼道,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狼,“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们中国人的命,当成蚂蚁一样,随意踩死吗?!”
“我做不到!”
沈听晚看着他那副暴怒又无助的样子,心里,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没有再用言语去刺激他。
她只是,伸出手,将他面前那把上了膛的枪,轻轻地,推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
然后,她坐到了那张巨大的,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书桌上,微微前倾,与他平视。
“你的枪,是用来保家卫国的。”
“不是用来,跟一群流氓,在烂泥地里,打架的。”
她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着窗外绚烂的晚霞,也映着他此刻,满是震惊和困惑的脸。
“打架,有打架的规矩。”
“杀人,有杀人的刀。”
“而我,”她嘴角,勾起一抹清浅又自信的笑意,“有我的账本。”
她从随身的手袋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是她刚刚,逼着英国总会理事长巴顿,亲笔签署的一份,“关于保障远东航运及旗下华商船队在南海自由航行安全”的备忘录。
上面,还盖着英国总会那枚威严的,带着皇冠和狮子图案的,钢印。
她将那份备忘录,轻轻地,压在了那份杀气腾腾的电报上。
“你的枪,负责让所有人,坐下来,听我说话。”
“而我的账本,负责让他们,在听完之后,乖乖地,按照我的规矩,办事。”
萧决的呼吸,停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备忘录,又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
他忽然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她。
他以为,他娶回来的,是一朵需要他用枪炮和权势来精心呵护的,娇贵的玫瑰。
可到头来,他才发现。
这朵玫瑰,她自己,就长着一身,比他枪膛里的子弹,还要锋利的,刺。
……
夜深了。
安澜睡在他们中间的小摇篮里,呼吸均匀。
卧房的壁灯,调得很暗,像一轮朦胧的月亮。
沈听晚刚洗完澡,身上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真丝睡袍,长发松松地披在肩上,带着一股栀子花香皂的味道。
她正坐在梳妆台前,用一把牛角梳,不紧不慢地,梳着头发。
萧决从浴室里出来,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水珠,顺着他结实的胸膛,往下淌。
他没有去拿衣服。
他走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着她。
“他们都叫你,当家的主母。”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刚沐浴过的,温热的湿气。
“嗯?”沈听晚从镜子里,迎上他的目光。
“我觉得,他们说错了。”
他伸出手,从她手里,拿过那把牛角梳,用一种近乎于笨拙的姿态,一下一下,为她梳理着那头如瀑的长发。
“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沈听晚问,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萧决没说话。
他放下梳子,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丝绒的首饰盒。
打开。
里面,不是钻石,也不是翡翠。
而是一枚,用纯金打造的,小小的,却沉甸甸的,印章。
上面,用最古朴的篆体,刻着两个字。
——听晚。
“从今天起,”他将那枚印章,放进她的掌心,那温热的金属触感,像一个郑重的承诺,“我萧决所有的私人银库,钱庄,产业,凭此印,皆可取用。”
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我主外,你主内。”
“我的枪,是你的后盾。”
“你的账,是我的底牌。”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听晚,你不是主母。”
“你是这督军府,这上海滩,与我萧决,平起平坐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