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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忠那一声嘶哑的“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印在了这间逼仄的小屋里。
他重重地磕下一个头，额头碰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沈听晚连忙上前，亲手将他扶起。
老人的手臂很瘦，骨头硌着她的手心，但那份力量，却沉甸甸的，是淬炼过岁月的忠诚。
“忠叔，快起来。”
“大小姐，您受累了。”王伯忠站起身，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重新燃起了灼人的光。
那光，是找到了主心骨的踏实，是沉冤得雪的希望，更是要大干一场的雄心。
萧决将杯中己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瓷杯落在木桌上，声音清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要碰到屋顶的横梁。
“霍东升那边，我会派人去办。”他的目光落在沈听晚身上，深邃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古井，“那份抵押合同，一周之内，会放在你的书桌上。”
这不是一句承诺，而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沈听晚心头微动。
她知道，要从霍东升那种人手里拿到这种机密文件，绝非易事。
督军府的势力再大，香港也是英国人的地盘，强龙难压地头蛇。
萧决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背后要付出的代价，绝不会小。
“多谢督军。”她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萧决没应声，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欣赏，有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这个女人，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他原本平静无波的计划，搅得天翻地覆，却又让他……甘之如饴。
事情谈妥，萧决和沈听晚没有久留。
临走前，沈听晚拉着王伯忠走到院内一角，避开了萧决的视线。
她手腕一翻，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凭空出现在她手中，塞进了王伯忠怀里。
“忠叔，这里是五根金条。你先拿去用，联络旧部，租个像样的地方办公，都需要钱。别省着，钱没了，我这里还有。”
王伯忠抱着那几乎要坠手的纸袋，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张了张嘴，想问这金条是哪儿来的。
可看到沈听晚那双清亮又带着一丝神秘的眼睛，他把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
大小姐今非昔比，自有她的机缘。
他一个做下人的，只管办事，不该问的，一个字都不能多问。
“哎！老奴明白！”他把纸袋紧紧揣进怀里，那重量，是他东山再起的底气。
回到车上，福特轿车平稳地驶离了闸北的穷街陋巷。
车厢里，气氛和来时己截然不同。
如果说来时，他们是目标明确的合作伙伴。
那么回去的路上，两人之间便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属于同谋者的紧密。
沈听晚靠在椅背上，精神高度集中后，一阵倦意袭来。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疲惫，轻轻地动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脸上露出一抹柔和的微笑。
萧决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恰好捕捉到她这个瞬间。
阳光透过车窗，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那即将为人母的温婉，与刚刚在小屋里指点江山的果决，奇妙地融合在她一个人身上，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他喉结微动，默默地将车窗摇上一些，挡住了灌进来的冷风。
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英国放弃金本位的事，你有多大把握？”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十成。”沈听晚没有丝毫犹豫。
她回答得太快，太肯定，反倒让萧决一时语塞。
他见过的投机商、政客，没有一个敢把话说得这么满。
可她说了。
那双眼睛里，是全然的笃定，仿佛她不是在预测未来，而是在陈述一个己经发生过的事实。
“这场豪赌，你压上的是你母亲留下的所有念想。”萧决的声音低沉下来，“而我，压上的，是督军府的信誉，甚至可能是一场与英国人的外交风波。”
沈听晚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督军大人，是怕了吗？”
“怕？”萧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冷峭的弧度，“我萧决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充满了他的气息，是硝烟与冷杉混合的味道。
“我只是在提醒你，沈听晚。从你提出这个计划开始，我们就不再是简单的契约关系了。”
“你我的输赢，己经绑在了一起。”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慢，像是在下一个郑重的结论。
沈听晚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扫过，泛起一阵酥麻的痒。
她知道，这或许只是他为了稳住合作伙伴的说辞。
可这说辞，却比任何一份冰冷的协议，都更能安抚人心。
……
回到督军府，沈听晚的生活重心，彻底转移到了那间朝南的大书房。
这里，成了“远东航运”的第一个，也是最核心的指挥部。
王伯忠的效率极高。
短短三天，他就联系上了七八个当年苏氏航运的老人。
有最熟悉东南亚航线的“活海图”大副，有算盘打得比机器还快的账房先生，还有几个在码头上极有人脉的管事。
这些人被沈万鸿赶走后，大多生活潦倒。
如今听闻老东家的女儿要重振旗鼓，又有督军府做靠山，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二话不说便投奔而来。
一张张写着公司章程、人员名录的草案，雪片般地送到了沈听晚的案头。
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这些文件里，筛选，修改，规划着未来的蓝图。
这天下午，她正对着一张空白的信纸出神，构思着公司成立后第一批要购置的船只型号。
“夫人。”
张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听晚抬头，只见张妈端着一个描金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盅精致的白玉瓷碗，正冒着丝丝热气。
“夫人看了半日的文件，想必乏了。这是厨房刚炖好的血燕，给您和……小小姐补补身子。”
张妈的姿态，比之前愈发恭敬了。
那份恭敬里，少了职业化的敷衍，多了几分真切的敬畏。
沈听晚这几日的“勤政”，府里的下人都看在眼里。
这位未来的督军夫人，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只知风花雪月的金丝雀。
她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班底，甚至能让林副官和王管事那样的人物，对她言听计从。
这是一个真正能当家做主的女主人。
沈听晚接过燕窝，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浅浅尝了一口，甜度适中，火候正好。
“有心了，张妈。”她微笑着说。
就在这时，林副官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凝重。
他先是对沈听晚躬了躬身，才开口道：“夫人，督军让我来向您汇报一件事。”
“说吧。”
“我们的人查到，之前与沈万鸿勾结的那个日本商人山本，在沈家出事后就失踪了。但最近，黑市上有人在悬赏，高价打听您的行踪。”
林副官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声音：“悬赏的人，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的武官，黑龙会的核心成员，井上雄彦。”
黑龙会！
这三个字让沈听晚的脊背窜起一阵寒意。
那不是普通的商业组织，而是日本最臭名昭著的特务机构之一，心狠手辣，无孔不入。
她毁了沈万鸿，也等于断了山本这条财路，甚至可能暴露了他们更多的秘密。
日本人，这是要杀人灭口！
“他们是想把那份证据拿回去。”沈听晚瞬间明白了关键。
“恐怕不止。”林副官的表情更严肃了，“督军说，山本在上海的生意，远不止是和沈万鸿合作那么简单。您手里的那本账簿，牵扯到的，可能是一张巨大的走私网络。您现在，己经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原本只是商业上的复仇，此刻，却骤然升级成了国际间谍与亡命之徒的追杀。
危险，正从看不见的阴影里，悄然逼近。
傍晚时分，沈听晚觉得有些胸闷，便独自一人来到后花园散步。
深秋的上海，风己经带了凉意，吹得花园里的残菊簌簌作响。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心里还在盘算着日本人的事。
她不怕死，可她怕自己还没来得及看到仇人覆灭，还没来得及让母亲的公司重现辉煌，就带着孩子，再次坠入深渊。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是一种被人窥伺的感觉。
阴冷，黏腻，像一条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后颈。
她猛地回头，花园的假山后，树影婆娑，空无一人。
但那种被锁定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她浑身僵硬，不知所措之际，一件带着体温和冷冽气息的军大衣，猛地从身后披在了她的肩上。
厚重的羊毛呢料，带着一股熟悉的、属于萧决的味道，瞬间包裹了她。
“天冷，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
萧决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怀里，也隔绝了那道阴冷的视线。
沈听晚的心，在落地的瞬间，又狂跳起来。
她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什么都没说，但他的眼神，却锐利如刀，扫向了刚刚她感觉异常的方向。
那眼神，是属于猎食者的，充满了警告与杀意。
“我们回去。”
萧决没有多言，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她腰后，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带离了花园。
他的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旗袍，熨烫着她的肌肤。
沈听晚被他半拥着，几乎是依偎在他怀里。
那件属于他的军大衣，很重，压在肩上，却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她知道，那道窥伺的视线消失了。
她也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那份写在纸上的契约，又被赋予了一层新的含义。
那便是用生命，来捍卫的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