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支流的支流绕着兰毗尼村拐了个弯,把最肥美的草甸留在了这里。阿米莎的羊群总在这片草甸上啃草,看白云在芒果树冠上投下阴影,听老祭司讲神庙里那尊白象的故事。
"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老祭司摇着铜铃,褶皱里的檀香灰簌簌落,"帕坦王派军队来抢我们的稻谷,白象冲进敌阵,用象牙挑翻了十二辆战车。可最后一根象牙被砍断了,鲜血染红了恒河——"
"后来呢?"小阿米莎攥着牧羊鞭问。
老祭司指向村东那座褪色的象神庙:"后来白象死了,村民把它的断牙磨成笛子,说能召唤象群。可谁吹谁就会变成石头,像庙前那尊没有脸的石像。"
阿米莎没见过那尊石像,她只见过神庙里的大理石象。象身有半人高,象鼻卷着一截断牙,牙根处还留着暗红的痕迹,像是凝固的血。
这年雨季来得晚,稻田裂开龟纹时,帕坦王的军队来了。
阿米莎在山坡上放羊,看见尘烟像黑蛇般爬过平原。五十个戴铁盔的男人骑着黑马,矛尖挑着滴血的旗帜。村头的老榕树被砍倒了,祠堂的铜钟被砸得粉碎,火舌舔着茅草屋顶,映得天空像浸在血里。
"阿米莎!"是老祭司的声音,他扶着庙门喘气,"他们要抢粮仓,要抓年轻的姑娘......"
阿米莎的手指抠进羊毛里。她想起三天前,有个士兵用刀尖挑开小女孩的辫子,女孩的哭声像被掐住脖子的山雀。
"去拿象牙笛。"老祭司从怀里掏出块破布,"在神像背后的墙缝里。只有它能召来象群。"
"可我会变成石头。"阿米莎想起传说。
老祭司的眼泪掉在布上:"总要有个人做桥。"
象牙笛裹在布里,带着体温。阿米莎摸出它时,指腹擦过笛身的符文——那是用金粉刻的,每一道都像小蛇,在掌心轻轻蠕动。笛孔里飘出一丝凉意,像白象喷在她手背上的鼻息。
第一声吹奏像石子投入深潭。阿米莎听见地底传来闷响,像是大地在翻身。第二声更响了,她的指甲开始发白,指节像被绳子捆住,疼得她咬破嘴唇。第三声时,草甸那头扬起了尘土——不是尘烟,是象群!
为首的白象比记忆中更庞大,象牙在阳光下泛着珍珠白,象鼻卷着带刺的藤蔓。它身后跟着二十多头灰象,耳朵扇动如蒲扇,吼声震得恒河浪花西溅。
帕坦士兵的马受了惊,互相踩踏。白象冲进敌阵,象鼻一甩,三个士兵被抛到半空;象牙一挑,战车像木片般飞散。阿米莎看见那个扯小女孩辫子的士兵,他的头盔滚在地上,正手脚并用地爬向河边。
第西声吹奏时,阿米莎的手腕己经完全僵硬。她望着自己的手臂,皮肤变得像大理石,连血管都成了浅灰色的纹路。象群越围越紧,最后一个士兵尖叫着逃跑,却被白象的尾巴扫中后腰,撞在神庙的石柱上。
战斗结束时,夕阳把恒河染成蜜色。阿米莎跪在草甸上,象牙笛掉在脚边。她想摸自己的脸,却发现指尖己经和石头融为一体。白象走到她面前,象鼻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像从前她给它喂香蕉时那样。
"原来你会疼。"阿米莎笑了,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白象的眼睛里泛着水光。它低下头,用象牙蹭她的肩膀,那里还留着人形的温度。阿米莎看见自己的手臂正在变成象牙的颜色,膝盖以下己经完全凝固,像两段粗壮的石柱。
"吹完最后一首,就走吧。"老祭司拄着拐杖走过来,"去你该去的地方。"
阿米莎最后一次举起笛子。这一回,她听见了更多的声音:小羊羔的咩叫,芒果树的沙沙响,还有母亲哼过的摇篮曲。象群仰起头,发出悠长的哀鸣,像是回应。
当第一颗星子升起时,阿米莎的双腿彻底变成了石头。她望着自己的身体,从脚踝到胸口,每一道纹路都像神庙外那尊古老石像的复刻。白象用鼻子卷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头顶——那里还留着她小时候给它编的草环。
"睡吧。"老祭司在她耳边说,"等你醒了,会站在更高处看我们。"
第二天清晨,村民发现敌军的尸体横陈在草甸上,武器散了一地。神庙前的空地上,多了一尊新的石像:少女穿着牧羊女的裙子,怀里抱着半截象牙,发间别着朵野菊。最奇妙的是她的眼睛,明明是石头的,却像活物般流转着温柔的光。
后来,兰毗尼村的人说,每个月圆夜,都能听见象牙笛的声音。那声音从石像的唇间溢出,低沉如大地轰鸣,又清亮似山涧流水。再后来,帕坦王再也不敢来犯,因为他的士兵说,那尊石像的眼睛会跟着军队移动,像在数着他们的脚印。
而老祭司总在黄昏时坐在石像前,给孩子们讲那个故事:"不是白象救了我们,是阿米莎的心比象牙更坚硬,比恒河水更柔软。"
风掠过芒果林,石像的衣角轻轻扬起,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少女,正弯腰抚摸着白象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