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济的海是靛青色的,像泡透了的蓝染布。我蹲在珊瑚礁上补渔网,咸涩的风裹着海葡萄香往鼻子里钻。远处,老酋长图阿塔正蹲在椰子树下,用骨刀打磨一块黑黢黢的鲸齿——那是"塔布阿",我们马洛部落传了七代的酋长信物。
"瓦努阿。"老酋长的声音像退潮时的礁石,"明早跟我去黑岩礁。"
我手里的梭子"啪"地掉进网眼。黑岩礁在环礁湖最深处,二十年前我爹就是潜那片海时没上来的。那时候我才三岁,只记得族里的比库(祭司)摇着法螺说:"鲸齿不认命,只认魂。"
夜里,我躺在露兜树叶铺的床上翻来覆去。窗外的月亮像枚泡软的椰肉,把海面照得银亮亮的。门帘一掀,是老酋长的小女儿丽丽,她抱着一捧海葵爬进来:"我爹说,你爹当年也怕黑岩礁。"
"怕?"我摸着颈上的贝壳项链——那是我娘用最后一次补渔网的线编的,"男人哪能怕海?"
丽丽把海葵塞进我手里,海葵的触须挠得我痒痒的:"可我听比库说,黑岩礁底下住着'海巫'。触怒它的人,会被剥了皮,骨头泡在咸水里。"
我捏紧海葵,它的触须突然收紧,像谁掐住了手腕。那年我爹失踪前,也是这样攥着我的手说:"等你长大,替爹摸摸鲸齿。"
第二天天没亮,老酋长就把我拽上了独木舟。船桨划破水面,溅起的银珠落进晨雾里。船尾挂着七盏椰壳灯,是给海灵指路的。丽丽站在岸边挥手,她的花裙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朵开在浪尖的扶桑花。
下了海,老酋长解下腰间的海草绳系在我腰上:"潜到三十寻(约54米),找到最大的珍珠母贝。记住,别碰珊瑚,别睬章鱼,要是看见银鳞鱼群围过来——"他拍了拍我后背,"那是你爹在给你指路。"
海水凉得刺骨,我裹紧渔民服往下潜。阳光像碎金子似的散在水草间,小丑鱼从珊瑚缝里探出头,冲我吐泡泡。二十寻深处,水压压得耳朵生疼,我捏了捏鼻孔鼓气。三十寻了,眼前的光线暗得像黄昏,珊瑚变成了青灰色,像老人没牙的嘴。
突然,有团黑影罩下来。我抬头,看见一双幽绿的眼睛——是玳瑁!这老东西趴在礁石上,背甲上缠着海草,尾巴拍得水花西溅。我想起老酋长说过,玳瑁专吃潜海人的脚蹼。我抡起鱼叉扎过去,它"嗷"地窜进珊瑚丛,尾鳍扫掉了我半片面罩。
血珠渗进海水里,像开了朵小红花。我抹了把脸上的血,终于看见那枚珍珠母贝——足有磨盘大,壳上缠着海葵,珍珠层泛着虹光,像把月亮揉碎了嵌进去。我刚要伸手,脚边突然窜出七八条银鳞鱼,银光闪闪的尾巴抽在我腿上。老酋长的话在耳边炸响:"银鳞鱼群围过来——"
我咬着牙摸向母贝,指尖刚碰到壳,就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来。母贝突然张开了,露出里面珍珠般的肉,那肉竟泛着人的体温。我想起娘临终前的手,也是这么暖。她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说:"阿努,你爹没当上酋长,是因为他不够狠?还是因为...他太软?"
"我是为了部落!"我吼了一嗓子,把母贝抱在怀里。珍珠层割破了我的手掌,血珠滴在母贝肉上,突然亮得刺眼。等我再睁眼,己经回到了独木舟上。老酋长正往我脸上泼淡水,丽丽举着法螺拼命吹。
"塔布阿呢?"我摸向脖子,什么都没有。
老酋长的手在抖,他指向我怀里——那枚珍珠母贝正在融化,珍珠层像水银似的流进我皮肤里。我的手臂开始溃烂,从手腕到肩膀,皮肉翻卷着往下掉,露出白生生的骨头。丽丽尖叫着捂住嘴,老酋长颤抖着解下自己的鲸齿项链:"快戴上!快——"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我爹说过,真正的王不是靠项链,是靠命!"溃烂己经漫到脖子了,我看见自己的脸在变形,像块泡烂的山芋。可奇怪的是,心里越疼,脑子越清楚。我想起小时候偷抓海鸟被老酋长抓住,他没打我,只说:"疼是因为你在长力气。"想起我娘生病时,我翻遍珊瑚礁找药草,指甲缝里全是血。想起昨天夜里,丽丽偷偷塞给我的海葵——那是要给我做药膏的。
"够了!"老酋长突然跪下来,额头磕在船板上,"塔布阿认主了。"
我的溃烂停住了。珍珠母贝的残片从皮肤里钻出来,在胸口排成月牙形——正是"塔布阿"的形状。老酋长颤抖着摸了摸:"七代了,第一次见鲸齿自己选主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银鳞鱼群是来给我引路的,玳瑁也是。它们早看出我爹的儿子,心里装着整个部落的海。
现在我是马洛部落的酋长了,"塔布阿"每天贴着我的心口。前几天丽丽问我:"阿努哥哥,当酋长好玩吗?"我蹲下来,给她系好被海风吹乱的花裙子:"不好玩,要管着渔民别过度打鱼,要教娃娃们辨认海草,要半夜起来修被台风刮坏的防波堤。"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去找小伙伴玩了。
昨天我带着族人去黑岩礁,把当年爹失踪时落的鱼叉捞了上来。鱼叉柄上刻着他的名字,己经被海水泡得发白了。我把鱼叉插在礁石上,对族人们说:"以后谁要是觉得当酋长威风,就来这儿看看。"
海风吹起我的"塔布阿",鲸齿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我知道,我爹在天上看着呢。他没当上酋长,不是因为不够狠,是因为他知道——真正的王,要先把心泡在海水里,咸得发苦,才能尝出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