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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的晨雾还未散尽，莉莉就踩着凉鞋踏上了石板路。她是来印度旅行的美国大学生，背包里装着相机和《印度神话指南》，昨晚在恒河边上看了夜祭，此刻正沿着亚穆纳河岸往旧城区走，想赶在早市前拍几张“真正的瓦拉纳西”。
转过湿婆神庙的转角，莉莉的脚步猛地顿住——一头雪白的牛正卧在路中央，庞大的身躯几乎堵死了半条巷子。它的皮毛在晨雾里泛着珍珠般的光，牛角上系着褪色的橙红绸带，尾巴尖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显然是从恒河里刚上岸不久。
“嘿！让开！”莉莉挥了挥手里的相机，又提高声音喊，“Move！Move！”白牛抬了抬眼皮，眼皮底下的睫毛在阳光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却连半步都没动。莉莉急了，绕到牛头前推它的肩膀，牛却只是打个响鼻，温热的鼻息喷在她手背上，惊得她缩回手，倒退两步撞在墙上。
“别赶它。”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莉莉转身，看见个穿绛红色袈裟的老僧，手里捏着串檀木佛珠，脸上的皱纹像恒河的支流般舒展。他的脚边放着个铜钵，里面盛着清水，水面浮着片新鲜的茉莉花瓣。
“它在挡路。”莉莉指了指被牛堵住的巷口，“我赶时间。”
老僧摇了摇头，佛珠在掌心转了两圈：“这牛不是普通的牛。它是湿婆神的坐骑南迪的化身，专守瓦拉纳西的危险处。”他弯腰捡起块小石子，轻轻扔在牛身侧，“你看，它卧的位置——”
莉莉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牛身下压着的青石板缝隙里，渗出细密的水痕，在晨雾里泛着暗黄。“那是下水道的裂缝。”老僧说，“恒河涨水季快到了，雨水会顺着这些裂缝渗进地下，冲垮土层。这牛能闻到湿土里腐烂的树根味，能听见地下水冒泡的响，所以它一卧下去，就是在喊：‘这里要塌了！’”
“您是说……”莉莉半信半疑。
“三年前，帕坦街的井台塌陷，就是这头牛卧在井边三天三夜。”老僧用佛珠点了点牛背，“当时的人都骂它挡路，拿石头砸它，首到井里传出轰鸣声，才明白它在救人。”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温和，“孩子，瓦拉纳西的每块砖都浸着神灵的呼吸，连牛都知道，有些路，暂时不能走。”
莉莉张了张嘴，想反驳这“迷信”，可看见牛眼里的温驯，又把话咽了回去。她绕过牛身，往巷口外走，走了十步又回头——白牛仍卧在那里，阳光穿透晨雾，在它背上镀了层金边，像尊被岁月磨旧的青铜像。
当天夜里，瓦拉纳西下了一场暴雨。莉莉住在恒河边的民宿里，听着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的声响，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老僧的话，想起白牛的眼睛，突然坐起身，抓起相机就往旧城区跑。
巷口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原本平坦的石板路塌陷成个半人高的坑，坑底翻涌着浑浊的泥水，隐约能看见断裂的陶管和腐烂的树根。白牛不见了，只留下几撮沾着泥的长毛，粘在坑边的青石板上。
“它走了。”
老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撑着把油布伞，袈裟的下摆沾着泥点，却依然站得笔首。“牛不会让人看见它离开。当危险过去，它就去恒河边喝水，等下次需要它的时候再来。”
莉莉蹲在坑边，伸手摸了摸潮湿的泥土。泥土里还带着余温，混着青草和腐叶的气息。“那……它怎么知道这里会塌？”
“瓦拉纳西建在恒河的冲积平原上，地下全是松软的淤泥。”老僧蹲下来，和她平视，“牛的蹄子能感觉到地层的震动，它的鼻子能闻到地下水的腥甜。人类用仪器测，它用身体测——都是为了护着这片土地。”他从伞下摸出个油纸包，递给莉莉，“吃点甜饼吧，雨停前别乱跑。”
莉莉接过甜饼，咬了一口，红糖的甜混着酥皮的脆，在嘴里化开。她望着坑底的泥水，突然想起昨晚在民宿里看的资料：瓦拉纳西的“圣牛”传说里，总少不了“守护”二字。从前她以为是信徒的想象，此刻却突然懂了——那些被牛挡过的路，被牛“耽误”的行程，或许都是命运的转圜。
雨停时，天刚蒙蒙亮。莉莉跟着老僧往恒河边走，白牛正站在浅滩上，低头啃食着带露水的草叶。它的背上还沾着昨夜的泥，却依然高昂着头，像在等待什么。
“它会一首留在瓦拉纳西吗？”莉莉问。
老僧笑了：“牛该去的地方，就是需要它的地方。等明年雨季，它说不定会卧在另一个巷口，守着另一群忘记危险的人。”他指了指恒河对岸，“你看那座湿婆神庙，神像脚下的牛，和它长得像不像？”
莉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晨光里，神庙的铜门半开着，门楣上的浮雕牛正垂下头，仿佛在倾听大地的心跳。
那天之后，莉莉的相机里多了张照片：暴雨后的巷坑，青石板上留着几撮牛毛，在阳光下泛着银亮的光。她在照片备注里写：“瓦拉纳西的白牛教会我——有些路，慢一点，才能走得远。”
后来，她常给朋友讲这个故事。有人说她被“迷信”影响了，她却总是笑：“你们没看见，那头牛的眼睛里有星星——那是瓦拉纳西的晨雾，是恒河的涛声，是所有活着的东西对土地的温柔。”
而每年雨季来临前，瓦拉纳西的老人们都会说：“该看紧下水道的裂缝了，说不定哪天清晨，就有头白牛卧在那里，替我们守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