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瞳殿偏厅那场荒诞选妃的余波,在玄家森严的高墙内震荡不息,留下一种沉闷的紧绷。柳如媚的出现,恰似初春时节一缕刻意调配的暖风,悄然渗透着这座因丧主母而冰冷沉寂的堡垒。灵犀谷口的短暂尴尬与玄凛眼中毫不掩饰的冰寒警惕,并未让她退缩。她以一种润物无声的姿态,开始了她无声的“融入”。
玄家高墙内的初春,依然带着料峭寒意。回廊下,一个端着药盅的侍女脚步虚浮,眼下浓重的青黑几乎要坠到颧骨,蜡黄的脸上写满疲惫。柳如媚脚步微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关切自然而真切。“当心些,”她声音温软,如同拂过廊下新芽的微风,自然地伸出手虚扶了一下侍女的手肘,“脸色这样差,定是累着了。照料烬儿和家主,辛苦你们了。”话语点到即止,带着理解的温和,并未停留施恩。那侍女怔忡片刻,望着她月白素雅的背影,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厨房厚重的木门推开,混杂着浓烈药味与油腻热气的浊浪扑面。柳如媚几不可察地屏息一瞬,脸上旋即绽开温和的笑意。目光掠过忙碌的众人,落在灶台边挥汗如雨的胖妇人身上。“张婶,灶火真旺,辛苦您了。”她声音清润,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亲近感,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小罐递过去,“新渍的玉灵果,记得您喜欢,给您润润喉解解乏。”张婶油腻的脸上堆起笑,刚接过罐子,柳如媚的目光己幽幽转向灶上翻滚的苦涩药汤,眼神微微一黯,声音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追忆的怅然:“…这药味儿…总让我想起姐姐…” 张婶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化作一声深重的叹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议事厅外,沉凝的檀香几乎有了重量。柳如媚垂首敛目,姿态恭顺如最懂礼的晚辈,纤纤素手亲自将一盏灵气氤氲的清茶奉至大长老玄柘案前。她微微低头,一截雪白的颈项在沉滞空气中显露,却无刻意示弱之态。“大长老为玄家殚精竭虑,如媚心中感佩。家主爱女心切,行事难免急切…如媚虽力薄,但愿尽己所能,略尽晚辈之心。”言辞恳切,态度端庄。放下茶盏,她便安静退至一旁,如同最本分的影子。
回到柳家别院暂居的雅致小院,荧歌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微酸的肩颈。
“小姐,大长老方才看您的眼神,似乎…平和了些?”荧歌低问。
柳如媚慵懒地靠在软枕上,闭着眼,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一群被架在火上烤的老狐狸,正愁找不到台阶下。我这‘晚辈之心’,递得正是时候。”她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而逝,“玄凛的堤坝,该松动了。”
推开暖阁那扇隔绝寒意的厚重雕花门,一股混合着暖炉、药香和淡淡乳甜的气息包裹上来。
柳如媚的心跳,在无人察觉处悄然漏了一拍。她今日换上了一身与柳拂萦生前常穿颜色相近、更为素雅的月白云纹裙,发髻也梳得简约,只簪一枚素净白玉兰簪。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藤编小篮,里面是几样小巧可爱的灵果点心和一只憨态可掬的温玉玲珑兔。
她径首走向紫檀摇篮床,刻意忽略内室那道如冰锥般刺骨的目光。锦被中,那双沉寂的灰瞳如同蒙尘的琉璃。
碍眼…
念头如冰凌划过,脸上却瞬间绽放出带着无限追忆的温柔暖意。她俯身,将那只温润剔透的玉兔托在掌心,对着摇篮床轻轻晃动,声音轻柔得怕惊扰了尘埃:“烬儿?姨母来看你了。瞧瞧这小兔子,像不像你娘亲小时候顶顶喜欢的那一只?”
“柳拂萦”三个字像一枚无形的针,身后那道冰寒的气息似乎凝滞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玄凛当时正坐在摇篮床边,笨拙地试图给女儿读一本画册(内容经过他严格审查,确认没有任何“魇蛟”类恐怖生物),声音干涩平板。听到柳如媚提及亡妻,他眉头拧紧,周身冷气弥漫,正要开口。
柳如媚却仿佛浑然未觉那刺骨寒意,依旧温温柔柔地笑着,目光落在毫无反应的玄云烬身上,带着一丝哀伤和怀念:“这点心放在门口了。烬儿若是想吃,让侍女姐姐拿进来。姨母…就不打扰你们父女了。”她将小篮子轻轻放在暖阁门口的地毯上,姿态优雅地盈盈一礼,留下一个温婉而识大体的背影,转身离去。这一退,让玄凛的冷硬仿佛打在虚空,反衬出他的不近人情。
此后,柳如媚几乎每日都会来。有时是送些据说对孩童心脉有益的温补羹汤,自然通过侍女转交;有时是“请教”张婶小云烬的口味偏好;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暖阁外间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绣绷,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碎光斑。银针引着丝线,在小小的香囊上勾勒憨态灵兽或花草。她并不主动进入内室,只是偶尔会隔着珠帘,用轻柔的、仿佛怕惊扰到谁的语调,对着摇篮床的方向低语:
“烬儿,今天天气真好,窗外的‘流光雀’又在唱歌了,声音可清脆了…”
“姨母给你绣了个小香囊,里面放了宁神的‘安魂草’和甜甜的‘蜜蕊干’,晚上放在枕边,或许能睡得更香些…”
她的声音如同潺潺溪流,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虽然小云烬从未回应,但暖阁内那冰冷压抑的气氛,似乎因这轻柔的“背景音”而悄然融化了一丝丝。侍女们进进出出,看着柳如媚安静绣花的侧影,听着她温柔的自言自语,无不觉得岁月静好。
真正的转机,来得淬毒般猝不及防。
初冬的寒流席卷曈渊界。玄云烬本就孱弱的心脉在寒气侵袭下终于支撑不住。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让这个本就安静的小人儿彻底蔫了。持续的高热,剧烈的咳嗽,小脸烧得通红,蜷缩在被子里,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玄凛彻底慌了神。他抱着滚烫的女儿,血瞳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无助。最好的医修,最珍贵的灵药,高热却反反复复,药汁喂入即吐,情况凶险。血瞳殿笼罩在绝望的阴云中。玄凛日夜守候,形如困兽,狂暴的气息让所有人退避三舍。
就在这时,柳如媚来了。她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冒着氤氲热气的药浴桶,里面是浓稠滚烫、药香刺鼻的“九阳回春汤”。
柳如媚(无视玄凛那几乎要噬人的冰冷目光,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家主,让我试试。这‘九阳回春汤’是姐姐当年为烬儿寻来的方子,本是备着以防万一的温养之药,对驱除寒毒固本培元有奇效。姐姐她…定不愿看到烬儿如此受苦。”
她再次搬出了柳拂萦。玄凛看着桶中翻滚的热气和女儿烧得意识模糊、痛苦呻吟的小脸,那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在女儿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他极其僵硬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这是绝望中的妥协。
接下来的几日,柳如媚褪去了温婉的外壳,展现出令人心惊的坚韧与可怕的耐心。
她亲自试水温,指尖被烫得微红也毫不在意。在玄凛警惕的注视下,她极其轻柔、如同捧起稀世珍宝般,将滚烫脆弱的小身体抱进药浴桶中。
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用浸透药汤的软巾,一遍遍、无比耐心地擦拭着孩子的额头、脖颈、后背…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她全程守在桶边,随时添热水,保持水温,口中哼唱着柳拂萦生前哄玄云烬入睡的童谣,曲调温柔婉转,模仿得惟妙惟肖:
柳如媚(一边擦拭,一边柔声哼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小烬儿,快安睡…” 昏沉中的小云烬,紧蹙的小眉头似乎因这熟悉的旋律而微微舒展。
喂药如同刀尖起舞。柳如媚先将苦涩的药汁用特制灵蜜调和,盛在温润的玉勺里。她不急不躁,先柔声跟昏沉的孩子“商量”:
柳如媚(声音轻得像羽毛):“烬儿乖,喝一点点,就一点点好不好?喝了就不难受了…你看,小兔子陪着你呢…” 她将温玉小兔放在枕边。当小云烬因不适微微张嘴换气的瞬间,她眼疾手快地将药汁精准送入,同时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顺着孩子的咽喉往下抚摸,帮助吞咽。动作快、准、稳,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耐心和技巧。大部分药汁,竟真被她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柳如媚几乎住在了暖阁外间。她拒绝了侍女替班,坚持自己守夜。
每当小云烬半夜惊厥哭嚎,她总是第一个冲到床边,用温热的怀抱和那首唱烂的童谣笨拙安抚。几日下来,她温润的脸庞迅速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素雅的衣裙沾染药渍,发髻微乱。但眼中的“关切”和专注,却一日胜过一日。
侍女们看着她的憔悴,私下里红了眼眶,心中感佩不己。
玄凛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依旧沉默警惕,但血瞳深处冰冷的坚冰,在柳如媚日复一日不眠不休的付出中,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熟悉的童谣下女儿微展的眉头,那被耐心喂下的药汁,那憔悴却依旧守在床边的侧影…无声地拨动了他心中那根名为“排斥”的弦。
持续数日的煎熬,将暖阁的空气都熬煮得浓稠欲滴。
小云烬的高热终于退去,咳嗽减轻,小脸恢复苍白,呼吸趋于平稳。
暖阁内紧绷的气氛缓和。
几位长老闻讯赶来,看着憔悴却温婉守在一旁的柳如媚和病床上情况稳定的小云烬,感慨万千。
玄柘(捋着胡子,对玄凛语重心长):“家主…这次多亏了柳姑娘!若非她带来柳家秘药,又如此尽心竭力…后果不堪设想!这份情,玄家铭记。”
玄魁(难得放低音量,看向柳如媚的眼神带着敬意):“是啊家主!俺老魁看得明白!柳姑娘这些天…熬得比谁都苦!这份心…实在难得!”
玄昊(适时补充):“家主,柳姑娘是拂萦主母的嫡亲堂妹,血脉相连。她对小小姐的心意,天地可鉴。您看烬儿如今…” 他目光投向病床。
玄凛站在床边,看着女儿沉睡中安稳许多却依旧苍白的小脸,又看了看侍立一旁、脸色苍白却努力维持温和笑容的柳如媚。亡妻的幻影、女儿的病容与眼前这“无微不至”的付出在他脑中激烈冲撞。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摇篮床边(小云烬己移回),俯下身,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小心地碰了碰女儿微凉的小手。
小云烬缓缓睁开眼。那双沉寂的灰曈,因病弱显得更加空蒙,倒映着父亲疲惫而复杂的脸。
玄凛看着女儿的眼睛,用最轻、最缓的声音,问出了那个决定命运的问题:
“烬儿…”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张,“姨母…照顾你…好不好?”
暖阁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身影上。柳如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藏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脸上却维持着温柔而忐忑的期待。
小云烬灰曈转动,视线极其缓慢地,从父亲脸上移开,落在了几步之外,那个穿着素衣、憔悴不堪、眼中盛满“关切”的柳如媚身上。
目光停留了片刻。沉寂的眼中,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掠过,快得无人能捕捉——是病痛中的脆弱?是被温柔假象迷惑的茫然?
时间仿佛凝固。几息之后。
小云烬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尘埃落定。
玄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看着女儿那微不可察的点头,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又像被更深的绳索捆缚。他闭上血瞳,再睁开时,眼中复杂的情绪化为一片沉沉的疲惫和妥协。
他首起身,转向柳如媚,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从今日起,你便留在血瞳殿。烬儿…劳你照拂。”
柳如媚眼中瞬间盈满了“激动”的泪水,她强忍着,对着玄凛深深一福,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感激:“谢家主信任!如媚…定不负所托,必竭尽全力,照顾好烬儿!如同…姐姐还在一般!” “姐姐”二字,再次被她巧妙地嵌入。
暖阁内,玄柘等长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侍女们面露喜色。摇篮床里,小云烬缓缓闭上了眼睛。在她那沉寂的灰曈深处,一点**冰冷到极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混沌的银芒**,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随即彻底隐没在病弱的昏沉之中。那股强烈的“吸吮感”也仿佛耗尽了力气,沉入深潭,再无声息。只有柳如媚低垂的眼睫下,一丝得偿所愿的冰冷快意,如毒蛇般悄然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