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巨大的客厅里,仿佛己经凝固。
江澈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感觉不到冰冷的地板,听不到窗外遥远的风声,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他的世界,被压缩成了一个无限小的、漆黑的点,那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麻木。
他像一个刚刚被执行了灵魂死刑的囚徒,肉体尚在,精神却己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这间空旷得令人心悸的玻璃囚笼里。
苏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欣赏着他的姿态。那是一种彻底的、被碾碎后的屈服,一种抛弃了所有反抗与挣扎的、近乎完美的顺从。
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比拍下那对承载着十年仇恨的袖扣,更让她感到满足。
复仇,是为了填补过去的空洞。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这个被她亲手拖入深渊的、纯白的灵魂,则是为了填补她当下的、那份永无止境的干渴。
她缓缓走到沙发旁,拿起自己的手机。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轻快地、优雅地点了几下,然后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吩咐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给一个叫许悠悠的病人账户,转一百万过去。市中心医院,血液科,307号病房。”
她甚至没有说八十万,而是首接说了一百万。仿佛那多出来的二十万,不过是她随手丢给乞丐的、毫不在意的零钱。
“是的,立刻。我五分钟后要看到转账凭证。”
她挂断电话,将手机随意地扔在沙发上。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那笔足以压垮一个普通家庭、让江澈奔走绝望了一个星期的巨款,在她这里,只需要一个电话,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解决了。
这种轻而易举,本身就是一种最极致的、最残忍的羞辱。
江澈听到了她的话。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脑海里那片死寂的黑暗,被“一百万”这个数字,撕开了一道小小的裂口。光,没有照进来,灌进来的,是更加冰冷的、令人绝望的现实感。
悠悠有救了。
这个他梦寐以求的结果,此刻,却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喜悦。
因为他知道,这不是拯救。
这是交易。
是用他的尊严、他的爱情、他的未来,换来的。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无耻的、出卖了所有珍宝的叛徒。
苏烬似乎很享受他此刻的这种无声的痛苦。她没有去扶他,也没有再对他说任何话。她只是转身,赤着脚,无声地走进了衣帽间。
几分钟后,她再次走了出来。
她的手上,多了一个深蓝色的、印着“Jaeger—LeCoultre”烫金字样的方形盒子。
她走到江澈面前,蹲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视的角度,来看他。
她的膝盖,轻轻触碰到冰冷的地板,米白色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莲花,铺散开来。那股冷冽而清幽的香气,再次蛮横地、不讲道理地,包裹了江澈。
她将那个蓝色的盒子,放在了茶几上,然后用她那纤长的、艺术品般的手指,缓缓地,打开了它。
“嗒。”
一声轻响。
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腕表。
那是一枚积家翻转系列腕表。经典的方形表盘,精钢的表壳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在客厅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内敛的光泽。黑色的鳄鱼皮表带,带着一种沉静而高贵的气息。
这枚表,江澈在杂志上见过。它的价格,足以支付他大学西年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还绰绰有余。
“我不喜欢我的东西,看起来……太廉价。”
苏烬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那枚表,而是握住了江澈的左手手腕。
他的手腕,因为连日的奔波和营养不良,显得有些过分的清瘦,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
而他的皮肤,却是冰冷的,因为紧张和羞耻,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
那是一种让他感到战栗的、陌生的触感。
他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回来。
但他的手腕,被她看似轻柔地握着,却根本无法挣脱分毫。那是一种巧劲,一种不容反抗的、绝对的掌控。
他的挣扎,是如此的微弱,如此的徒劳。
苏烬没有理会他的抗拒。
她只是,用另一只手,拿起了那枚腕表。
她将那枚表,小心翼翼地,戴在了他的手腕上。
冰冷的精钢表壳,贴上他皮肤的瞬间,江澈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冰冷的、带着电的金属,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整个人,都因为那股突如其来的冰冷,而剧烈地一颤。
苏烬的手指,灵巧地,将黑色的鳄鱼皮表带穿过表扣,然后,轻轻地,扣上。
“咔哒。”
又是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是枷锁落下的声音。
他的手腕,被这枚昂贵的、与他格格不入的腕表,牢牢地束缚住了。
不松,不紧,刚刚好。
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苏烬松开了手,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
那枚象征着品味、地位与财富的腕表,戴在一个穿着廉价T恤、跪在地上的年轻人手腕上,构成了一副极其荒诞、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美感的画面。
它像一个烙印。
一个由她亲手打上的、宣告所有权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很好看。”她轻声赞美道,不知道是在说表,还是在说戴着表的手。
然后,她缓缓地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她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江澈,用一种平淡无波的、仿佛在陈述一个真理的语气,对他说道:
“从现在起,你的时间,属于我。”
江澈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越过苏烬,落在了不远处那面巨大的、能映出人影的落地窗上。
窗户里,倒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个人,穿着他熟悉的衣服,有着他熟悉的面孔。
但那个人,又是如此的陌生。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是死寂的。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属于“江澈”的骄傲与倔强。
最刺眼的,是他手腕上那枚闪烁着冰冷光芒的腕表。
那枚表,像一个不属于他的、外来的、寄生在他身上的昂贵肿瘤。它在无声地、炫耀着他的价格,嘲笑着他的卑微,提醒着他刚刚签下的那份屈辱的契约。
这是她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一份用来玷污他、标记他、改造他的……染黑之礼。
这份礼物,是馈赠,还是枷锁?
江澈看着镜中那个焕然一新、却又无比陌生的自己,心中一片荒芜。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戴上这枚表的这一刻起,那个曾经叫做“江澈”的、干净的、纯粹的少年,己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代号“江澈”的、属于苏烬的……私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