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另外两张床空了出来。
窗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一片黄叶贴在玻璃上,像块褪色的创可贴。林小满把病床餐桌支起来。
“医生说你明天就能出院。”林小满舀着汤,刻意避开漂浮的油花,“但两周内不能提重物,不能久坐,也不要久站。”
母亲“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综艺里主持人夸张的笑声填满了沉默的间隙。林小满把汤碗递过去时。
母亲手腕上依旧带着医院给的手环——姓名栏印着“彭雪 51岁”。己经51岁了吗……时间,真的好快。
“小心烫。”
她下意识提醒,随即觉得多余。
汤匙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母亲喝了两口就放下,从床头抽屉摸出药盒:“对了,妈给你买的黑芝麻糊吃了没?”
“吃了。”
黑芝麻糊,吃啥补啥。林母怕小满年纪轻轻和她一样白了头发,就早早学会了网购,为的就是给林小满买这个。
有的时候忙着上班,林小满早起就会泡一碗,当早餐。这样的,家里也有一罐。今早她急着炖汤,确实忘吃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工作群里又跳出十几条消息。她摸出来扫了一眼,是甲方对提案的第九次修改意见。
母亲突然咳嗽起来,林小满慌忙抽纸巾递过去。纸巾上沾了星点油渍,母亲却折叠起来攥在手心:“你工作忙就别天天来了。”
“项目快收尾了,不忙。”林小满低头整理保温桶盖子,塑料扣件发出“咔嗒”轻响。
“别关,剩下的,你喝吧。”
“好。”林小满又将盖子打开,“对了,妈。小姨去哪了?”她问道,“去了趟小姨家,门是锁着的。保姆也不在。”
“腿突然不怎么舒服,你表姐把人接到沙城去了。据说那个地方看腿很好。”
“噢。”林小满搅动着碗里的鸡汤。原来是这样。难怪不在家。
她盯着汤面上自己破碎的倒影,胸口闷闷地。
不是因为失约,而是突然想到:记忆里那个穿着旗袍在院子里教她认花的女人——小姨的前半生多么风光,师范毕业的高材生,县里最年轻的教导主任。
首到遇见那个男人。
本以为是良配。
手机又震动起来。她点开微信,苏阳的消息跳在最上面。一张煤球埋头吃罐头的照片,黑猫的尾巴高高。
【它今天很乖,没抓沙发】苏阳补充道。
林小满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煤球是她捡的流浪猫,却被苏阳养得油光水滑。她保存了照片,回复道:
【谢谢你,辛苦】附上玫瑰花表情
母亲开始讲邻居家的女儿结婚的事,说对方找了个公务员,彩礼收了二十万。林小满嗯嗯地应着。
“你王阿姨说,她侄子也在海市工作,说是什么银行工作……要不要……”
“妈,”林小满按灭屏幕,“汤要凉了。”
林母显然没接收到她的抗拒,或者说选择性地忽视了。“小满啊,”她语重心长地往前倾身,“咱们女孩子,嫁人很重要。相当于是第二个投胎了。”
嫁人是第二次投胎?
呵。
她想起前男友家里人那句“你们家这样的条件”,想起小姨被婚姻摧毁的人生。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代表了她的答案。
电视里换成了保健品广告,穿白大褂的“专家”正滔滔不绝。母亲终于关掉电视,病房突然安静。林小满数着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次数,一滴,两滴……数到十七时,母亲突然问:
“你那个朋友,姓苏的……”
“只是同事。”
林小满打断她,声音比预想的尖锐。现在想来,这场突如其来的相亲安排,极可能是因为上次视频时自己随口提了句“认识个不错的兽医”。
母亲不过是怕她重蹈自己的覆辙——嫁个“不体面”的人。
确实,兽医算什么体面职业呢?在父母那套价值体系里,既不是旱涝保收的公务员,也不是光鲜亮丽的白领精英。
可他们永远不会明白,当年那个穿过军装、在企业当高管的小姨夫,看起来多“体面”啊——首到他夜不归家。
不该对任何人、任何职业有滤镜,有期望。
这个道理,父母好像不懂。他们用着自己曾经的经验,妄图为她和弟弟谋求未来的幸福。
这才是最无力辩驳的。
既然沟通无效,那就没有必要。
房内房外,只剩下筷子碰触碗盘的清脆声响,和隔壁桌小孩的哭闹声。林小满数着墙上的时钟秒针走了三十圈,母亲终于放下碗,拿起手机刷起了短视频。
话题过去。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工作群己经刷到99+。林小满粗略扫了一眼,大多是同事们讨论公司最近的八卦——市场部总监疑似出轨被拍,高层考虑换人。
贵圈,还真是乱啊。
往下拉,是小夏的私信。
夏蔚民:【满姐,这是小组讨论出来的方案。】
林小满回了句“看一下大家的时间,预约个会议讨论方案”。
夏蔚民:【收到。】
就在这时,一条消息弹出来:
【小满,我是班长陈明,下周六高中同学聚会,在帝豪酒店,一定要来啊!】
林小满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三秒才想起来——高三(6)班班长。当年他爱的动漫头像,现在己经被换成抱着婴儿的亲子照。
她点开被设置成免打扰的群聊,发现里面己经有二十多人响应,最新消息是当年班花发的定位——某高端月子中心。
他怎么知道自己回来了。
指尖悬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方,林小满正想拒绝,手机却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萤火虫”三个字在屏幕上跳跃着——那是她高中时代为数不多、真正走进过她心里的人。
“喂?”林小满接通电话,下意识放松了肩膀。
“满啊!班长联系你了吗?”萤火虫的声音元气满满,冲淡了病房里沉闷的空气,“你一定要来!听说这次连班主任老李头都从外地赶回来了!机会难得啊!”
“老李也来?”
林小满握着手机,无声地走到小小的病房阳台。
她本不太想去。同学聚会更像是成功者的展销会和失意者的刑场。她不想去面对那些或真或假的寒暄,更不想去丈量自己与某些人之间被出身和运气拉开的鸿沟。
除非,有用。
去吗?
“不确定。”
“别啊!”萤火虫急吼吼地打断,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你就当是陪陪我嘛!人家一个人去多没意思啊,还想和你一起玩玩呢!”
“……”
林小满沉默了。说实话她也想萤火虫。
“对了,满!”萤火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神秘兮兮,“你知道这次聚会谁组织的吗?”
“班长?”林小满随口猜道。
“是赵媛媛!”萤火虫的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就是你当年的那个室友!啧啧,人家现在可风光了!在芜市金融学院当辅导员,嫁了个家里开矿的富二代,听说婚礼在马尔代夫办的,排场大得吓死人……”
“媛媛?”林小满的指尖微微蜷缩,在记忆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显出模糊的映像。
是室友,没错。
但两人的世界几乎没有交集。那时的林小满,像一只把头深深埋进沙砾里的鸵鸟,唯一的目标就是拼命学习,抓住那根可能改变命运的稻草。而赵媛媛,家境优渥,性格开朗,是人群里天然的中心。
她们之间,隔着一条无形的、名为“阶层”的河。室友三年,仅仅是点头之交,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老公家里关系硬着呢,首接给她弄进学院了,连考试都不用!” 萤火虫还在喋喋不休,语气里的酸涩和不平几乎要溢出来,“你说气不气人?咱们当年点灯熬油,拼命刷题,头发都熬掉了多少?结果呢?比不上人家会投胎,有个好爹……”
……
林小满何尝不知道?有些人生来就在罗马,而有些人,光是活着、不被生活拖入深渊,就己经用尽了全力。
一股尖锐的、带着锈蚀感的酸涩瞬间涌上喉咙,那是名为“嫉妒”的毒液,灼烧着她的理智。是啊,谁叫人家有个好爹。
这个认知,冰冷、残酷,像无法撼动的铁律。赵媛媛是,赵宇也是。值得一提的是,赵宇输了,输给了李婷。
远处,一辆救护车闪烁着刺眼的红蓝光芒,鸣笛声由远及近。有人死,有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