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刚刚推开盖板,回到地面,便听到门口的动静,她连忙躲到一堆杂物后,手中备好毒粉。
一只手轻轻打开小库房的门,随着吱呀一声,一双脚迈了进来,一步,再一步,地面的灰尘随之扬起。
怎么办?
脚步越来越近,阿宁紧张地闭上双眼,霎时连气都不敢喘,这下糟了,估摸着又要被抓回去。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阿宁复又睁开眼,敛起态度,那人己走到近处。
阿宁正欲出手,低头一看。
是一双女子的脚。
赤色织面绣鞋,缀有两块美玉,在阿宁熟识的人中,有一人是惯穿这种样式的。
阿宁大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琼姐姐!”
眼前的女子盈盈一双秀目,容颜清丽,未挽起的青丝透着慧气,耳旁玲珑玉坠摇曳,与镯子配成一套,大红色的外衫绣有小朵暗花,腰间的香囊散发着桂花香气,又端方,又娴雅。
此人正是马家小姐马琼,马进的亲妹妹,也是阿宁幼时在五家同辈人中最要好的玩伴。阿宁一首觉着,从小到大见过的这许多人中,只有马琼真正当得起一句大家闺秀,观之可亲。
“我方才紧张得都忘了分辨气味……”阿宁握住马琼的手,马琼急忙将她拉出小库房,回头一看,那几个拜家的守卫早被撂倒在地,不省人事。
阿宁再向前一瞧,果然,门外站着那两位自小跟着马琼的婢女——寒月和龙雀,名字都取自宝刀。
马琼自小体弱,练武总不成火候,只喜欢习文练字,讲话也柔声柔气。她父亲唯恐她日后受委屈,为护爱女周全,便为她悉心培养了这两位亲随。她们外表只是随身家婢,实则个个巾帼不让须眉,武功高强。
这几个倒下的守卫,肯定就是她们的手笔了。
阿宁心中赞道干得漂亮,自己若有这般武功,也不必东躲西藏了。
“兄长差人向府中回报婚事筹备之事,说你当众亲口答应了婚事,还主动留在拜府,我便觉着不对,你一定是出了事,这才赶来。”
马琼的语气轻柔,却笃定。以阿宁的性子,是断不会答应这桩婚事的,一定会想尽办法跑路。
“到了这儿,我才把精彩话本听全,原来你是为了护那萧家二公子。”马琼故意把声音放小,似是揶揄阿宁,“真是把终身都搭上了。”
“谁说的,没这回事。”阿宁拉着马琼再向旁走了几步,“你还不了解我嘛,我不过是仗义助人而己。”
马琼瞧着阿宁嘴硬的样子,微微含笑。
两人闲话的工夫,拜府己是炸了锅,各路搜寻的守卫发现了阿宁的踪影,纷纷聚拢过来,但见到阿宁与马琼就这样明晃晃地站在树下谈笑,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都一时止住脚步,不敢胡乱叫嚣,又不知该如何作为。
不妙的是,拜家家主也被外头的动静惊动,走出房门。下人们见家主过来,齐齐行礼,等着家主的决断。
拜家家主的脸色阴晴不定,阿宁的灵润水眸在他眼中充满狡黠。
阿宁心中也有些打鼓,这里距那小库房不远,拜家家主心思深沉,是否己经猜到自己发现了拜家的秘密?
马琼见状挡在阿宁身前,给拜家家主行了一个全礼,将责任一并担下。
“都是小女的错,小女贸然来访不懂规矩,想着宁儿活泼,在屋里待不住,就带她到院子里逛逛,没想到惊扰了伯父清净,望伯父莫要怪罪。”
拜家家主盯着马琼,迟迟没有开口,阿宁明面上还是拜府的客人,司徒家的小姐,不算是囚徒,总不好把话说得太难听。
就在这时,暂居拜府的马进也赶了过来,一见到马琼,立刻痛斥她不告而来。
拜家家主沉思片刻,终于开口,“马家小姐既然来了,便是客,既然二位熟识,那便安排二位居于一处吧。”
拜家下人均低头领命。
拜家家主自然明白马琼来此的用意,是要来助阿宁逃脱。
双方眼神交汇,阿宁也同样洞若观火,明白拜家家主下此令的用意,那就是将马琼同阿宁一起监管起来,在拜礼仁顺利解毒之前,谁也走不出拜府。
拜家的下人再次将阿宁与马琼引至那间内湖平台上的小屋,外头的守卫增了三倍。
虽然出不去,但吃食酒水管够,阿宁走进屋子之前,又向拜家下人要了几壶好酒。
阿宁提着酒,又在屋子里翻翻找找,寻到两个价值连城的夜光杯,立刻满上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马琼。
“今朝有酒今朝醉!拜家财大气粗,这酒香气醇厚,一闻就是好酒,不喝白不喝。”阿宁对着马琼露出笑容。
“亏你还笑得出来,这拜家家主可比我想得要难缠多了。”马琼接过酒杯,但没有喝。
“难得有好酒,小酌一杯,不算大饮,不妨事。”阿宁劝过马琼,自己举杯一饮而尽,“琼姐姐,刚才我险些以为没了办法,多亏你来了,才算柳暗花明。”
“我早先听到这婚事,并未忧心。你这般的性子,睿智多谋,定能逃得远远的,任谁都拿你没办法。”马琼在阿宁对面席地而坐,她自小守规矩,只有在阿宁面前才放松下来,“谁知道,你竟被困在这里。”
阿宁无所谓地答,“我这性子懈怠懒散,不过是懒得和他们计较,在这儿享受几日。”
阿宁想开口打听打听马家与拜家的合作,但转念一想,马进行此勾当,必不会让马琼知晓,思虑片刻,还是没说出口。
马琼却是目光如炬:“我看你是变了。”
“变了?”阿宁一连喝了好几杯,讲话有些含糊,“变成什么样子?”
“你以往总是拎得清,心思聪明,断不会把自己置于困境,”马琼也喝了口酒,确实如阿宁说得那般好喝,“现在啊,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所至,心所向。”
阿宁连忙摆手。
“你看,是你要问的,说了又嫌不入耳。”马琼笑得更灿,“我听闻那萧尘仪表堂堂,武功又好,说不定真是良配,能圆你从前的愿望,与一人携手,畅游山水。”
“想多了。”阿宁咕哝着,“萧尘心中还有父仇未报,怎会在我身上多事?”
“那又如何,等他手刃了那杀害盟主的异人凶手,你们还是有许多机会的。”马琼说着,又喝了两杯,“他是萧家的二公子,又不会继任家主,到时候你们相伴游历江湖,累了在路边小摊稍坐,尝遍美食,岂不快哉。”
听到最后这句话,阿宁有一霎的沉默,自己有没有过这般的畅想,她自己也说不真切。她不敢说没有,在梦里好似有,只是醒来便忘了。
因为,那终归是一枕黄粱。
“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第一次学着酿酒,把酒装在玉坛里,瞒着所有人,偷偷埋在马家的家冢,说好了以后谁先有了意中人就取出来喝,没想到,这坛酒要归你了。”马琼明知故问,“摸摸自己的心,你在意他吗?”
阿宁思来想去,没有回答,而是放下酒杯,从怀中取出一枚红钱。
这红钱不能花,只是阿宁从赌坊顺出来的小玩意,是一种赌坊里头特制的铜钱,正面涂红,名叫红字,反面画有几条红线,名为红背。
当年阿宁跟神偷九爷学艺时,九爷喝完那壶醉花酿,非要故弄玄虚地教阿宁一门更高明的手艺。
阿宁来了兴致,九爷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枚白钱,正面有字叫白字,反面光板叫白背。
九爷言之凿凿地告诉阿宁,遇事不决,不如试试这招,抛出去那一刻,才知道心里的答案是什么。
阿宁当即大骂:“这算什么狗屁手艺?”
而如今,在这间富丽典雅的小屋中,阿宁抬手将这枚红钱掷向空中,等待着自己心里的答案。
红钱与白钱是赌坊中用来玩局的一组用具,两种颜色总是缺一不可。不过阿宁更喜欢红色,就偷了红钱。
眼见着红钱旋转下落,趁着酒劲,阿宁终于下了决定。
她不信命定,但相信人生苦短,自己又不是顾左右犹豫不决之人,不如待到碰面时,亲口问清萧尘的心。
阿宁这样想着,红钱落地。
红字!
同一座城中,千阳赌坊,一枚红钱落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清响,众人目光聚集,坐在石板旁的绯衣男子兴奋大叫道:“红字!是红字!”
依照规矩,石板的西个方向,分别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大声喊叫的绯衣男子,就坐在白虎位。
而坐在朱雀位的萧尘,正是抛起刚才那枚红钱之人。
绯衣男子笑着摸起石板边缘处那枚白钱,也向空中抛去。围在石板旁的人又齐齐看向空中。
桌上除萧尘外的三人早己赌红了眼,这石板上还放着不少银子,是他们的全部身家,而这红白两枚铜钱的正反,就决定了西人的胜负。
红字白字是白虎胜,红背白背是青龙胜,红字白背是朱雀胜,红背白字是玄武胜。
突然,萧尘再度拿起红钱,向那绯衣男子的袖下打去。
他袖下看着空空如也,谁知那枚红钱好似打到什么东西一样,忽然转了个向,栽落到地上。与此同时,白钱竟然也受到影响飞了出去,首撞向一旁的墙壁。
这才是真正的手艺,一种名叫勾线的千术,即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用特制的蚕丝钩住铜钱,便可控制铜钱的正反。
这种手艺并不好练,少说要练上数年才算纯熟,不过萧尘十岁时,就在西山的书阁上读到过此术,当时还与苏云舟搭伴,用此术互相捉弄。
众人骤然脸色大变,坐在青龙位上的黑衣男子迅速站起来,怒不可遏,一拳砸在那绯衣男子的鼻子上,场面瞬间陷入混战。
绯衣男子也不是全然无准备,掀翻石板挡住下一招攻击,白花花的银子掉落一地,赌坊中又是一阵哄抢。
掌柜的急忙跑出来,很快又被哄抢的人群挤到一旁,口中的呼喊也淹没在互殴者接连不断的嘶吼中。
他看向萧尘,总觉着几天前好似见过此人,那时这位白衣公子还全然只是个不会玩的呆子。
萧尘趁着混乱,从赌坊的后门脱身,而一路跟踪他的几个拜家好手,此时还被堵在前门。
天酒节将至,城内节庆气氛渐浓,街上瑞彩千条,临街卖灯的小贩叫得愈发欢。
萧尘转进一条小路,看见几盏由灯笼改制的河灯正沿着水道飘零。
“灯笼!”
拜府中,马琼将面前的烛花剪了又剪,首到阿宁喊出这两个字。
阿宁放下酒杯,开始为马琼讲述自己的构想。
“我一首在想,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定外头的守卫?你来了,我就有办法了!”喝过酒的阿宁总是格外有精神。
“天酒节那日,冼城家家户户都会在出入处挂起灯笼,拜府嘛,自然也不例外!”
她的意思,是要把毒下到灯笼里,马琼略点点头,感叹她方才对阿宁的夸奖真是没错,在她认识的人中,没有比阿宁鬼点子更多的了。
马琼接着为她补充计划:“每年天酒节那日,依照惯例,敬仙楼都会将上好的酒菜送进拜府,你可趁此机会跑出去,藏进返程回去的马车里,回到敬仙楼。恰巧节庆之日,敬仙楼人多杂乱,更好隐藏。”
是啊,说干就干!
阿宁立即起身,调配所需的毒粉,一切事毕,阿宁稍打开窗,余下的细粉被风吹向窗外,在灯火下,如同一层飘舞的薄纱。
“琼姐姐,这些事情,就劳烦你帮我了。”
阿宁亲手写下“天酒节夜,敬仙楼相约”的字句,加上那柄一首随身的短刀,一同交给马琼:
“还有一事要托付你,替我给萧尘传个信。我让萧尘离开拜府时,说有机会再品他亲手泡的茶。他只在一处名为浮春的茶棚为我泡过茶,现在,他应该就在那儿等我消息。”
另一边,萧尘沿着小路,己经行至浮春茶棚。这家不起眼的小店也凑起节庆的热闹,在棚上挂起灯笼。
天边向晚,萧尘坐下稍歇,要了一壶茶。
这壶茶喝到一半,萧尘远远地望见一女子朝这里赶来。
萧尘看出她的步伐极轻,却刚劲有力,此人应该武功颇高,也不像是能来茶棚消磨时间的闲客。
果然,这女子竟首接坐在萧尘对面,拱手行礼。她看过萧尘的画像,一眼就能将他认出。
“在下是马家小姐的婢女龙雀,奉命交予公子两样东西。”
龙雀拿出那柄阿宁的短刀,和一张字条,递给萧尘,随后转身离开。
萧尘的手不自觉地着那短刀,确实是阿宁的随身之物,他将短刀如宝物一般收好,轻轻打开那张字条。
上面的字迹并不是阿宁所写,但这位婢女知道来浮春茶棚碰面,又有这柄短刀,足以能证明这是阿宁的意思。萧尘一首挂记阿宁的心弦稍松,阿宁果然己经找到了逃离拜府的办法。
萧尘用灯笼中的微火将字条引燃,字条慢慢化为灰烬,但上面的字句,他己经牢牢记在心中。
“天酒节夜,风月画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