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棠蹲在灶前添柴火时,手指着衣襟下的玉坠。
那凉意透过粗布渗进皮肤,像在提醒她——该去村学了。
昨日傍晚,她特意留了半篮麦饼,用荷叶包得周周正正,敲开了村正刘西家的柴门。"村正大人,我琢磨着过两日孙县令来,总不能让流民里的娃娃连《三字经》都背不全。"她把篮子往门槛上一放,麦香混着荷香钻出来,"我没旁的本事,就想跟着村学先生识几个字,往后教娃娃们念两句,也算给青岚村添点体面。"
刘西扒拉着麦饼的手顿了顿。
前日篱笆前那队换饼的流民,确实让他在里正群里挣了脸面——县太爷最烦流民闹事,可青岚村的流民捧着麦饼首夸"日子有盼头"。
他瞥了眼沈昭棠圆乎乎的脸,那双眼亮得像淬了星子:"你一个妇道人家,识什么字?"
"我想学着记账。"沈昭棠垂下眼,指尖绞着围裙角,"前日换饼收了半院子柴火,我记在瓦片上,可风一吹就没了......"她声音渐低,"要是能写在纸上,往后帮着村里记记工分,也算替大人分担。"
刘西摸了摸下巴。
这姑娘精得很,拿"替他分担"当由头,他若不松口倒显得小气。
再说村学不过多双耳朵,又不费他半文钱。"明日辰时去吧。"他端起麦饼篮子,"可别搅了陈先生的课。"
村学的杏树叶子在晨风中沙沙响。
沈昭棠站在门槛外,看着教室里整整齐齐的矮桌,喉结动了动。
原身在乡下长大,只跟着老秀才念过半年书,可现代商场里签过的合同比这屋子的书还多——她需要的不是"之乎者也",是赵轩课里藏的"玄机"。
"这位是来旁听的沈娘子。"刘西扯着嗓子喊了一嗓子,转身就走,青布衫下摆扫过门槛上的青苔。
学童们的目光刷地扎过来。
有扎羊角辫的女娃捂嘴笑,有穿补丁裤的男娃敲着桌子起哄:"胖娘子也来读书!"
"静——"
清冽的声音像块冰扔进沸水里。
沈昭棠抬头,正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睛。
赵轩立在讲案后,月白儒衫被风掀起一角,腕间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前日杏树下那道身影,原来生得这样好看。
"读书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他目光扫过哄闹的学童,最后落在沈昭棠脸上,"沈娘子请坐。"
沈昭棠挑了最后一排的空位。
木桌边缘磨得光滑,不知多少学童趴在这里打过瞌睡。
她刚坐稳,赵轩己翻开一卷泛黄的《农政十策》:"今日讲'垦荒令需因地制宜'。"
他声音清润,却带着股子锋锐:"北边冻土需深翻,南边湿田要起垄,若用同一张契纸量天下田,便是刻舟求剑。"
沈昭棠的手指在桌下攥紧。
原身记忆里,青岚村的流民大多来自北边,可王财主硬要他们按南边的规矩"每十亩交三斗"——这哪是"因地制宜",分明是巧取豪夺。
"先生。"她举起手。
赵轩的睫毛颤了颤,像是没料到她会主动开口:"但说无妨。"
"您说'因地制宜',是否也适用于流民安置?"沈昭棠站起身,后腰抵着硬邦邦的桌沿,"青岚村流民多是北方来的,惯种粟米,可如今地里全是要水要肥的稻子;他们没银钱买牛,偏要按'每五户配一牛'的规矩交租......"她顿了顿,"这算不算'刻舟求剑'?"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杏叶落地的声响。
几个学童偷偷瞄向窗外——王财主的儿子也在这读书,此刻正涨红了脸瞪着沈昭棠。
赵轩的指节在讲案上轻叩两下,眼底浮起笑意:"沈娘子倒是有心人。"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民需"二字,墨迹未干便散着墨香,"所谓因地制宜,先要看'民需'。
民要粟米,便不逼种稻子;民缺耕牛,便缓收牛租。"他侧过身,目光与沈昭棠相撞,"这道理,写在《农政十策》里,也写在百姓的锅灶里。"
放学时,学童们像一群麻雀扑棱棱飞散。
沈昭棠收拾着捡来的旧纸本,听见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
"沈娘子留步。"
赵轩倚在门框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手里捏着本书,封皮是洗得发白的青布,边角却浆得硬挺——分明是常翻的。
"你不是普通流民。"他首截了当,没有半分试探的迂回,"普通流民只想着填饱肚子,不会盯着《农政十策》问'民需'。"
沈昭棠心跳漏了一拍。
她望着赵轩腕间的红绳,突然想起原身继母说过的话:"深山里的狼,最会藏爪子。"眼前这人,怕不是狼,是蛰伏的虎。
"我只想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她迎上他的目光,"活体面些,活长远些。"
赵轩低笑一声,把书塞进她怀里。
沈昭棠触到封皮上的字迹——《商贾通论》,墨迹是新的,分明是他亲手抄的。"若有志于此,先从基础做起。"他转身要走,又顿住脚步,"明日讲《平准书》,关于粮价调控......"他侧过脸,半张脸浸在暮色里,"你或许用得着。"
沈昭棠抱着书走出村学,晚风卷着灶烟往鼻子里钻。
她刚拐过墙角,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昨晚有人跟着你进学堂。"林泽月的声音像片叶子飘过来,她穿着青布短打,发辫用根草绳系着,"个子不高,穿粗麻鞋,鞋底沾着苍龙山的红泥。"
沈昭棠的后颈冒起一层细汗。
她望向村学方向,杏树的影子里己没了赵轩的身影,只余半片晚霞挂在树梢,像滴未干的血。
"月丫头可看清楚脸?"她压着心跳问。
林泽月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的短刀——那是她哥哥林泽辰从流民里捡来的,磨得锃亮。"但我闻见他身上有股子味儿。"她皱了皱鼻子,"像陈年老账本子,混着点檀香......"
沈昭棠的手指攥紧了《商贾通论》。
檀香?
青岚村里用得起檀香的,除了王财主家的佛堂,便是......
"昭棠妹子!"
远处传来张铁柱媳妇的吆喝,她举着个破碗跑得气喘吁吁:"村东头来了队人马,骑高头大马,扛着县太爷的旗子!
说是孙县令......"
沈昭棠望着渐暗的天色,怀里的书突然沉了几分。
她摸了摸衣襟下的玉坠,那凉意透过粗布渗进皮肤——该来的,终究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