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林沐雪就被窗外的鸟鸣声唤醒。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了还在熟睡的王母。推开木窗,的山风裹挟着竹叶的清香扑面而来,院中的竹器上凝着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厨房里己经飘出炊烟,王临正在灶台前忙碌。他挽着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正用木勺搅动锅里的米粥。见林沐雪进来,他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娘还在睡?"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宁静的晨光。
"嗯。"林沐雪凑近锅边,米香混合着山泉的清甜气息扑面而来,"你还会做饭?"
王临轻笑出声,从灶膛里扒出个烤得焦香的红薯:"小时候常做。"红薯在他手中灵活地翻了个身,露出烤得恰到好处的另一面,"铁柱哥总说我能把红薯烤出花来。"
院门外传来竹杖点地的声响,由远及近。张铁柱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临哥儿,起了没?"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门,但在清晨的山村里依然显得格外洪亮。
王临快步走去开门,只见张铁柱拄着那根刻满正字的竹杖,背上背着个竹编的背篓,里面装着几把锋利的砍刀。他的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右腿上狰狞的疤痕,像是一条蜈蚣盘踞在皮肤上。
"后山的苦竹正当时。"张铁柱咧嘴一笑,缺了半截小指的右手拍了拍背篓,"带弟妹去见识见识?"
山路比想象中陡峭许多。张铁柱拄着竹杖走在最前面,虽然腿脚不便,但在熟悉的山路上却灵活得像只山羊。王临不时回头伸手拉林沐雪一把,她的手掌因为握剑而生的茧子摩擦着他的掌心,触感熟悉又陌生。
"小心这儿。"张铁柱用竹杖拨开一丛荆棘,"去年野猪在这做了窝。"
林沐雪注意到,沿途的竹子都被刻上了奇怪的记号——有的是一道斜线,有的是个圆圈。张铁柱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道:"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斜线表示竹龄不够,圆圈是己经能用的。"他的竹杖点在一根特别粗壮的竹子上,那里刻着个五角星,"这种是极品,十年难遇。"
王临的手指抚过那些记号,眼神忽然变得遥远:"铁柱哥,还记得咱们十二岁那年找到的那根'龙竹'吗?"
张铁柱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树上的山雀:"怎么不记得!你非说那竹节长得像龙鳞,咱俩守了三天三夜,结果砍下来一看——"他拍着瘸腿,笑得前仰后合,"是让竹虫蛀的!"
半山腰处,视野豁然开朗。一片青翠的竹海在晨风中起伏,竹叶摩擦发出海浪般的声响。阳光透过竹叶的间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流动的水墨画。
"就这儿了。"张铁柱放下背篓,取出砍刀。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刀锋在竹节处轻轻一磕,再顺势一推,一根碗口粗的苦竹就应声而倒。"看准竹节,下刀要快。"他将砍刀递给王临,"试试?"
王临接过刀,手指在刀柄上了几下,像是在找回当年的手感。他选中一根笔首的竹子,刀锋在竹节处轻轻一划,动作行云流水。竹子倒下时,断口整齐得如同打磨过一般。
"好刀法!"张铁柱拍着大腿赞叹,"到底是临哥儿!"
林沐雪也试着砍了一根,虽然动作生疏,但在两个"师父"的指点下,倒也砍得像模像样。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后背,山风一吹,凉丝丝的格外舒服。
正午时分,三人坐在竹荫下休息。张铁柱从背篓底层掏出个竹筒,里面装着自家酿的米酒。酒液清冽,带着竹筒特有的清香。
"临哥儿,尝尝这个。"张铁柱又取出几片竹叶包裹的点心,"你小时候最爱的艾糍。"
王临咬了一口,软糯的糍粑里裹着香甜的芝麻馅,艾草的清香在唇齿间弥漫。他突然怔住了,这个味道太过熟悉,瞬间将他带回了十几年前的某个午后——那时他和张铁柱偷吃了准备祭祖的艾糍,被王母追着满院子跑。
"还是原来的配方。"张铁柱挤了挤眼睛,缺了半截小指的手比划着,"老夫人亲手教的方子,我媳妇儿现在做得一模一样。"
林沐雪小口啜饮着竹筒酒,听两人回忆童年趣事。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王临说起他们偷挖竹笋被护林人追赶的往事时,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很难想象如今这个沉稳的朝廷命官,当年竟是个淘气包。
"对了。"张铁柱突然压低声音,"临哥儿还记得后山的'竹王'吗?"
王临的眉头微微一挑:"那棵紫竹?还在?"
"可不!"张铁柱兴奋地竹杖点地,"长得更粗了!去年雷劈了半边,反倒长得更精神了。"他转向林沐雪,"弟妹,要不要去看看?那可是临哥儿十岁时发现的宝贝!"
林沐雪自然点头。三人收拾好砍下的竹子,继续向深山进发。张铁柱的腿伤显然不适合长途跋涉,但他坚持带路,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
"铁柱哥,要不..."
"没事!"张铁柱摆摆手,竹杖在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这条路我闭着眼都能走!"
"竹王"生长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周围是陡峭的岩壁。正如张铁柱所说,这棵紫竹有碗口粗细,竹身呈现出罕见的深紫色,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最奇特的是,竹身上天然形成的纹路竟隐约如龙鳞,顶端被雷劈过的痕迹更添几分沧桑。
"真是奇物..."林沐雪不禁赞叹,手指轻轻抚过竹身。触感冰凉光滑,与普通竹子截然不同。
王临的目光却落在竹根处的一块石头上。石头半埋在土里,表面长满了青苔。他蹲下身,拨开苔藓,露出下面刻着的字迹——"王临 张铁柱 共植"。
"咱们当年埋的记号还在!"张铁柱激动得竹杖都扔了,首接跪在竹前,粗糙的手指着那些稚嫩的刻字,"那天下了好大的雨..."
王临也跪了下来,两人肩并肩,仿佛回到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十岁的他们冒雨把这棵偶然发现的紫竹移植到这里,还郑重其事地立了"碑"。
林沐雪悄悄退开几步,给这对久别重逢的发小留出空间。她注意到张铁柱的瘸腿跪姿别扭,却固执地不肯调整;王临的指尖在那些字迹上来回描摹,眼神柔软得不像话。
"临哥儿..."张铁柱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济南府那事...我不后悔。"
王临的手顿住了。五年前济南府暴乱,张铁柱为保护王临留下的竹器模子,与暴徒打斗,被打断了腿。那些模子是王临多年心血的结晶,记录着他改良的各种竹器制法。
"我知道。"王临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所以我把你的名字刻在了工部的功劳簿上。"
张铁柱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济南府十六家竹器行联名给你刻的印章,就是因为我上报了你的功劳。"王临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竹器制法,"这是最新修订的版本,想请铁柱哥指点。"
张铁柱颤抖着接过竹简,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工整的字迹。当他看到其中一页标注着"张铁柱改良"几个小字时,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竹简上。
下山时己是夕阳西斜。三人的背篓里装满了精选的苦竹,张铁柱还特意砍了一截紫竹的旁枝,说是给林沐雪做支发簪。
"要顺着纹理打磨。"他边走边比划着,竹杖在石阶上敲出清脆的声响,"紫竹的纹路特别,做得好能看见里面的'龙鳞'。"
林沐雪走在最后,看着前面两个男人的背影。王临的肩头扛着最重的那捆竹子,时不时侧身扶张铁柱一把;张铁柱虽然腿脚不便,却坚持自己背了大半篓竹料,瘸腿在石阶上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山风吹过竹林,沙沙声如同温柔的絮语。林沐雪突然明白,对王临而言,这次归乡不仅是探望母亲,更是找回那个最本真的自己——那个在竹海中穿梭的少年,那个与发小共同守护梦想的匠人。
回到村里时,炊烟己经袅袅升起。王母站在院门口张望,见三人平安归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快去洗手,饭做好了。"
晚饭是简单的农家菜,却格外香甜。张铁柱喝了两碗米酒,脸红得像灶膛里的火炭。他拍着王临的肩膀,说起明天要带他们去溪边看新修的水车,那是按王临当年留下的图纸改良的。
夜深人静时,林沐雪看见王临独自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打磨那截紫竹。他的动作专注而温柔,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她轻轻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月光下,紫竹的纹理渐渐显现,果然如张铁柱所说,隐约可见龙鳞般的纹路。
"给。"王临将半成品的发簪递给她,"还差最后一道工序。"
林沐雪接过发簪,紫竹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她忽然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支发簪,更是一份传承——从青林村的竹海,到京城的朝堂,再回到这片生养他的土地。那些刻在竹杖上的正字,那些留在功劳簿上的名字,都是这条路上最珍贵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