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晨雾像一袭轻纱,缓缓拂过青石小径。冯子安蹲在溪边,青铜右手浸在冰凉的溪水中,金属表面凝结的水珠折射出奇异的光彩。他盯着水中的倒影——左脸还是那个清秀的冯家少年,右脸却爬满了青铜纹路,像戴了半张司祭面具。
"又扩散了。"他喃喃自语,指尖抚过右颊的金属纹路。三年来,这具躯体每天都在发生不可逆的变化。指甲早己成了玄青色,皮肤下蜿蜒着金线般的血管,连眼泪坠入溪水都会惊散鱼群。
溪水突然泛起涟漪,倒影里浮现出白芷的眉眼。她嘴角微扬,似乎在说什么。冯子安下意识伸手去碰,水面却突然被游鱼搅碎。
"终究...回不去了啊。"
山风掠过草庐檐角的青铜铃,发出空灵的声响。那是用铜宫残片打造的,每当铃响,他就知道又有生灵被金属吞噬。冯子安从怀中掏出那枚永远温热的银针,针尾的红绳早己褪色,却仍能在他掌心灼出"赦"字烙印。
药圃里的植株开始无风自动。七叶重楼伸展着金属光泽的叶片,朱砂藤蔓缠绕出锁链的形状——这些都是他用带铜毒的血浇灌的。最茂盛的那株下面,埋着女童碎裂的青铜雕像。每当月圆之夜,那里会传出细微的银铃笑声。
冯子安走进草庐,青铜右手在门框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指痕。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个药柜,还有角落里那台永远运转的青铜药碾。药碾是他用白芷的铜镜残片熔铸的,碾槽里永远留着一层金红色的药末,散发着淡淡的铁锈味。
他取出一包晒干的草药,青铜手指轻轻一捻,叶片就化作了闪着金属光泽的粉末。这是他为山脚下村民准备的药引——能治百病,却也带着无法察觉的铜毒。三年来,那些喝过他药的村民,眼中都开始泛起若有若无的青铜色。
黄昏时分,冯子安登上断崖。从这里能望见官道上逃难的人群,像蝼蚁般蜿蜒向南方。前日采药时救下的货郎说,京城己经陷落,龙椅上换了姓李的皇帝。他听着这些消息,只觉得胸口钥匙印记隐隐作痛,那里封存着白芷最后的三缕魂魄。
"天下大乱,与我何干?"他对着虚空说道,声音里带着金属的回响。山风卷起他的衣袍,露出右臂己经完全青铜化的皮肤。在夕阳下,那手臂像一件精美的青铜器,泛着古老的光泽。
夜幕降临,冯子安点燃青铜灯盏。灯油是他特制的,混入了自己的血。火焰呈现出诡异的青蓝色,照亮墙上那幅未完成的地图——那是他凭着记忆绘制的家乡轮廓。三年来,他每晚都会添上几笔,却始终画不出老宅门前那棵桂花树的模样。
"冯子安,你连家乡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吗?"他自嘲地笑了笑,青铜右手在桌面上敲击出沉闷的声响。
第一场冬雪落下那夜,铜铃突然疯狂震颤。冯子安推开结霜的柴门,看见雪地里跪着个锦衣卫,飞鱼服下露出青铜色的锁骨。那人抬头时,冯子安看见了他眼中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自己正在变成非人之物的恐惧。
"冯大人..."来人捧起个铜匣,匣盖上刻着九星连珠的图案,"司天监地脉图显示,北方九星移位,锁龙大阵..."
"滚。"
他甩袖合门的瞬间,整座山林的积雪都泛起了青铜光泽。锦衣卫的哀嚎声持续到黎明,最终化作一尊跪拜姿势的铜像。冯子安在雕像心口刻下"赦"字时,发现自己右手的金属化己经蔓延到了肩胛。
草庐后的新坟越来越多。有被铜毒侵蚀的山民,有金属化的野兽,最近一座埋着说书人的铜喉——那老人坚持要讲完青铜司的故事,结果舌头先变成了铜块。冯子安在每座坟前都种下一株青铜草,草叶会在无风时自动摇摆,发出类似编钟的声响。
崇祯十七年除夕,冯子安在溪边捡到半面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千里外燃烧的紫禁城。九条青铜锁链从火光中升起,锁着颗布满冯家符文的巨大心脏。
"原来父亲的心...一首在那里..."
他捏碎铜镜,碎片却自动拼回原状。这次镜面显出青蒿村的景象:枯井边坐着个铜化女童,正用金属手指编着芦苇小船。女童抬头时,冯子安看见了她眼中自己的倒影——一个半人半铜的怪物。
冯子安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药圃里所有植株簌簌发抖,叶片碰撞出编钟般的清响。笑着笑着,青铜色的泪坠入泥土,长出细小的铜莲花。
开春后,采药人在深潭边发现件怪事:潭水竟托着九盏青铜莲灯,灯芯是用红绳捻的,烧了三天三夜不灭。灯阵中央沉着个锈迹斑斑的青铜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枚银针。有胆大的村民想取走银针,手指刚触到水面就变成了青铜色。
而那座总飘着药香的草庐,早己爬满金属藤蔓。门楣铜铃下多了一行刻痕,像是用指甲一点点刮出来的:
"此身非铁心非铜,犹记江南烟雨重。"
人们都说冯先生进山成仙了。只有每月十五的月夜,能看见溪边坐着个半身青铜化的身影,对着水中倒影下棋。棋盘一侧摆着银针,另一侧是女童的青铜发簪。有次樵夫远远看见,那棋盘上的黑子全是铜砂凝成,白子则是人骨磨制。
山脚下的村民渐渐发现,喝过冯先生药的人,伤口愈合后会留下青铜色的疤痕。那些疤痕在月夜会微微发亮,像是有生命般蠕动。最年长的巫婆说,这是冯先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大家——让活人带着死人的印记,才能在这乱世存活。
终南山的云雾越来越重。有猎户说在深山见过一座青铜草庐,屋檐下挂着人骨风铃,每当山风掠过,就会响起白芷姑娘生前爱唱的小调。还有人说看见冯子安站在崖顶,青铜右臂化作巨龙之爪,将坠落的星辰一一接住,按回天际原有的位置。
冯子安终究没能回到家乡。就像那支沉在潭底的青铜笛,永远吹不响童年的牧歌。每年清明,会有铜莲花顺溪而下,花瓣上刻着冯家老宅的图样。捡到莲花的人会做同一个梦:一个半人半铜的男子,站在开满青铜花的院子里,轻声问:"这里...是江南吗?"
而梦醒时分,枕边必定落着一枚带着体温的青铜鳞片,在晨光中渐渐化为齑粉,随风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