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机场的塔台时钟指向21:17。
黄酥的手指在航图上微微发抖,钢笔尖在"刘贤/CA173"的航班号上洇开个墨点。窗外的雨幕像被扯碎的棉絮,探照灯扫过跑道时,能看见积水里漂浮的银杏叶——那是今秋第一场台风"海葵"带来的,此刻正裹着十级大风,把机场笼罩成个昏黄的茧。
"CA173,地面风280度,阵风35米/秒,跑道视程400米。"她对着麦克风复述气象数据,喉结动了动,"建议备降泸州机场。"
"收到,黄酥。"刘贤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点熟悉的沙哑,"但研学团的孩子还在云顶小学,校车抛锚在盘山公路上。"
黄酥的指甲掐进掌心。她记得三小时前接到的紧急通知:二十七个小学生参加地质研学,返程时遭遇塌方,唯一的下山公路被泥石流截断。教育局的求援电话打到塔台时,她正给刘贤熨飞行制服,蒸汽熨斗的焦痕还留在他常穿的藏青制服第二颗纽扣上。
"刘机长,"她低头看了眼腕间的银镯子——这是刘贤去年结婚纪念日送的,内侧刻着"酥贤永好","气象台说台风眼墙半小时后登陆,你现在返场还来得及。"
耳机里沉默了两秒。黄酥能想象出刘贤的模样:眉峰微蹙,拇指着操纵杆上的磨损处——那是他执飞十年留下的印记。"黄酥,"他的声音突然近了,像是把脸贴在麦克风上,"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
黄酥的呼吸一滞。那是三年前的冬夜,她作为实习调度员第一次独立值班,刘贤驾着B737因机械故障盘旋,无线电里全是杂音。她急得首哭,他突然说:"别怕,我在云层里看见你塔台的灯了,像颗星星。"
后来他降落后,特意绕到塔台下,隔着玻璃窗对她比了个鬼脸。那时他的制服肩章还带着新绒的毛边,笑起来眼角有细纹,说:"黄酥同志,下次我要是再晚点,你就拿咖啡泼我。"
"记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说等我考上管制员执照,要带我去看云海。"
"现在就有云海。"刘贤轻笑一声,背景音里传来客舱孩子的笑声,"刚才广播时,有个小丫头问我是不是超人。我跟她说,超人是飞行员叔叔,可叔叔需要塔台阿姨的魔法。"
黄酥的眼泪砸在航图上。她想起昨夜刘贤值完夜班,抱着她在客厅看老电影。电影里的飞行员在暴风雨中迫降,他突然说:"酥酥,要是我哪天......"
"不许胡说!"她捂住他的嘴,他却笑着亲她指尖,"我是说,要是我真遇到那种情况,你一定要替我做最正确的决定。"
此刻,最正确的决定正像块烧红的铁,烙在黄酥的喉咙里。
"CA173,地面风突变至300度,阵风40米/秒。"气象员的吼声响彻塔台,"跑道积水深度超过15厘米,刹车效应可能失效!"
客舱传来孩子的尖叫。黄酥抓起望远镜望向窗外——一辆红色校车歪在盘山公路的弯道处,车灯还亮着,像两只绝望的眼睛。
"刘贤,"她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像回到了航校课堂上,"执行预案B。"
"预案B?"刘贤的声音里有瞬间的疑惑,"那是无人区迫降程序,山谷里全是......"
"云顶小学的位置坐标是N28°37′,E104°52′。"黄酥打断他,手指在纸质航图上快速划动,"往西北偏15度,那里有片废弃的茶园,地势相对平坦。"
"黄酥,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刘贤的声音沉了下去,"无人区没有救援,迫降成功率不到......"
"37%。"黄酥接口,"我查过十年前的飞行记录,同样的机型,同样的天气,有过成功案例。"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21:23,"还有六分钟,台风眼墙就要到了。"
耳机里传来翻找文件的声音。"黄酥,"刘贤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桌上那盆绿萝,该浇水了。"
黄酥的眼泪决堤。那是刘贤上周出差带回来的,说绿萝能净化空气,还特意教她怎么判断该浇水——叶子耷拉下来时,浇透就行。此刻那盆绿萝正搁在她脚边的纸箱上,叶子己经蔫得打了卷。
"收到。"她吸了吸鼻子,"CA173,同意飞往预定坐标。重复,坐标N28°37′,E104°52′。"
"明白。"刘贤的声音突然坚定起来,"黄酥,等落地了我给你带云顶的野蜂蜜,那丫头说他们自己养的蜂......"
通讯突然中断。塔台的警报声撕裂空气,红色的"失去联系"灯在控制台上疯狂闪烁。黄酥扑到窗前,看见那架B737的航行灯像颗将熄的星子,摇摇晃晃扎进西北方的雨幕里。
"CA173,CA173!"她对着麦克风喊哑了嗓子,"回答!回答!"
气象员的手搭在她肩上:"黄调度,台风眼墙到了,所有设备都要关......"
"不!"黄酥甩开他的手,抓起航图和铅笔,"我要记录最后航迹!"
铅笔在纸上疾走,刘贤的航班号、时间、坐标、高度,每一个数字都像刀尖刮过心脏。当笔尖触到"迫降成功与否:未知"时,窗外的雨声突然小了——台风眼墙掠过机场,短暂的平静里,她听见远处传来闷响,像地裂,又像雷鸣。
"找到了!"二十分钟后,搜救队的对讲机响起,"CA173在茶园迫降,机身受损但无起火,机上27名学生全部安全!"
黄酥的手一抖,铅笔滚落在地。她踉跄着扶住桌角,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机长呢?"她抓住搜救队员的胳膊。
对方沉默了片刻,摘下帽子:"机长......为了避开山体,选择了最陡的下滑道。我们在残骸里找到他时,安全带还系着,操纵杆被他的手......"
后面的话被风声卷走了。黄酥转身冲向洗手间,镜子里的脸苍白得像张纸。她打开水龙头,冷水浇在脸上,却浇不灭眼底的灼痛。腕间的银镯硌着皮肤,"酥贤永好"西个字被磨得发亮。
三个月后,青鸾机场新塔台落成。
黄酥站在观景台上,看着新调度员小陆举着话筒指挥航班。年轻人的声音清脆有力,像当年的自己。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银镯,那是刘贤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出事当天早上,他还说要带她去重新打个新的,刻上"贤酥"。
"黄姐?"小陆捧着杯热咖啡走过来,"您又在看旧航图室?"
黄酥摇头。旧航图室在老塔台地下室,她上周进去过一次。墙角的铁皮柜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年来的航图,每张右下角都有记录员的名字。她的那页停在2023年9月15日,字迹工整得像是刻上去的:
"CA173,刘贤,N28°37′,E104°52′,迫降成功,机组牺牲1人,旅客0伤亡。"
那天她带了盒火柴。离开时,她把那页航图撕下来,叠成小飞机,放在铁皮柜最底层。
"黄姐?"小陆的声音带着担忧,"您的脸色好白。"
黄酥笑了笑,指了指天空。一架民航客机正掠过塔台顶端,尾迹云在蓝天上画出漂亮的弧线。那是刘贤最熟悉的航线,从青鸾到成都,从成都到深圳,从深圳再飞回来。
"没事。"她低头整理制服口袋,里面装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三年前冬夜,刘贤隔着塔台玻璃对她笑的模样,照片背面写着:"给我的小酥,等退休了,我们去云顶看野蜂蜜。"
风突然大了。黄酥抬起头,看见远处的茶园里,几株野菊花正迎着风摇晃。她想起刘贤说过的,那丫头采的野蜂蜜特别甜,带着山野的花香。
"小陆,"她突然说,"帮我个忙。"
"您说。"
"把我抽屉里的航图整理册拿来。"
小陆应了一声,跑下楼。黄酥望着远处的天空,阳光穿过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想起刘贤最后那通电话里的话,想起他说"超人是飞行员叔叔,可叔叔需要塔台阿姨的魔法"。
魔法是什么?大概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是明明知道会失去,还是要为更多人点亮灯塔的决心。
抽屉里的航图整理册落了灰。黄酥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张便签,是刘贤的字迹:"酥酥,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替我看遍所有好天气。"
她合上整理册,轻轻放进铁皮柜。锁扣"咔嗒"一声,像把过去的时光封进了琥珀。
窗外的阳光正好。黄酥摸了摸腕间的银镯,站起身走向楼梯。新塔台的广播里,小陆正在播报航班信息,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各位旅客,由青鸾飞往成都的CA173次航班己经开始登机......"
黄酥的脚步顿了顿。她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仿佛又看见那架B737的航行灯,像颗永远不会熄灭的星子,正朝着有光的方向飞行。
(全文完)